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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卫西琴(Westharp)先生德国人,其德文姓名今不详,为德国银行总裁某之独子。天资特高,不谐于俗。既深恶德帝威廉之军国主义而倾慕东方古代文明,欧战前夕乃出国东来,历游印度、日本而达中国。随即改隶美国国籍,更用中国文自名曰“卫中”,字“西琴”云。1921年愚遇之太原外国文言学校,若有契合,彼此交往相处十数年之久。日寇侵入华北华东,愚奔走抗战,音讯顿绝。嗣访闻其流落在日本。1946年曾因秦德纯参与东京审讯战犯之国际法庭之便,得一联系,旋又相失。推度其在日本身故,年纪六十至七十之间。
据其自述,尝先后肄业德国几个大学,经历文科、医科皆不终而弃去,末后乃由音乐一科取得学位。盖音乐为其夙所耽好也。顾其所好又与俗殊,莫得知音。唯法国一音乐家能欣赏之,谓其有合于东方古乐;因教以觅读东方古籍译本于巴黎伦敦各国图书馆,是即其倾倒于古东方文化之由来。惜西人所为东方古籍之译本既未必尽切合原义,而读者各以自己意思领会之尤所难免。愚每见卫先生摘取中国古书一些文句揭于壁间,或时口诵而嘉叹之,殆亦类乎此情形者不少。
当其东游抵日本,见日本人事事(音乐在内)步趋西洋,辄鄙夷之,嗟惜之,以至嫉恨之。心谓中国非古文明渊源所自乎,其必不如是。既抵上海,又转至南京而天津而北京,乃知事实上中国方歆羡日本学西洋成功而追踪之,则不能不失所望。每发为言论,直吐胸臆于不自禁。国人乍闻其言,相视诧讶者纷纷然,或疑是疯子,或疑是骗子。值此时欧战发作,其客中生活所需一向赖家中接济者,以德国被封锁猝尔断绝。内外交困,情实难堪。然写出长篇论文,商讨中国教育问题,投书严几道(复)先生求为翻译发表。严先生于其文稿多日未加展阅,更未置答。迫不得已,再度投书自陈来访中国实为怀抱敬仰珍爱中国精神而来,顾久久不得同情谅解之人而遇之,几无可与语者,将自杀。严先生骇然,亟答书慰勉,许为翻译发表。于是其论文乃以《中国教育议》为题,揭出于梁任公先生当时所主编之《庸言》杂志。
任公先生夙为论坛宗匠,《庸言》又为其时舆情所重视,因之其文其人引起各方注意;卫先生得以受聘为保定高等师范学校音乐教员,解决其一时生计问题者赖此焉。
1921年愚既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问世,太原教育界邀为中等以上各学校作讲演,因得参观卫先生所主持之外国文言学校,辄惊叹其一切措施之新颖而寓有深意。先是某年全国各省教育会开联合会于太原,卫先生特率其保定师范的音乐学生来会演奏,大获好评。复应山西当局邀请讲演于省政府。其时晋省当局方倾心军国主义,见之于各项施政,而卫先生不知也。在讲论教育问题中,本其夙怀力诋军国主义,在座咸为之忐忑不安。不料竟引起当局某种觉悟,信其教育主张有价值,愿留卫先生于太原,俾实验其教育理想,即以成立不久之外国文言学校交由卫先生主持。
前云参观此校惊其措施新颖者,今当述我所见所闻。
据闻卫先生接收学校之初,即停止学生一切学业,并阻止学生回家,先着手安排日常起居生活。学生约百余,大抵为高小初中程度。卫先生以其保定音乐高年生为自己助手,分头组织学生为若干小组,譬喻为小家庭,在卫先生指导下修整宿舍、厨房、厕所(厕所为一注意点),以至讲堂、各种作业室、体育活动、娱乐活动等场所;一切土木工皆师生一同动手为之。布置既妥,在生活上所需各事物亦有些属由学生练习操作或经理之者。如时当冬季,愚承惠赠棉鞋一双,即为学生从技工所习制者。又如煤、米、油、盐、纸、笔等日用品,由学校成宗购进而后零售给各家各人,略同于消费合作社,亦即由职工协助学生经理其事。其他准此可类推。
卫先生于学生饮食、睡眠、大小便通甚注意。当我被引导参观各宿舍时,卫先生每呼唤其间因健康问题休假之某某学生,问其夜来睡眠如何,或今晨便通如何,以验知其变化情况;盖其操心入微矣!且闻为增进学生营养,卫先生出其省府顾问月俸之大半以改善学生伙食。愚见学生多半面色红润有兴致,盖有由来也。
如上所述有些情况至今犹然在目。然事隔五十年之久,难于记忆明确周详者正多。此校似不在正式学制系统之内,故得以措施自由;标名外国文言学校,教学似有英、德、法三国语文,且似均由卫先生亲自授课。曾见其不用现成课本,而教学生排演短剧,从剧中人物彼此相语为学习入手,然后及于字母、单词、文法。又如物理、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各有卫先生自编教材(有油印零篇教材赠我),似乎时或亲授,时或有人代授。其他体育娱乐等活动记忆不清,不述。
综观全部情况,卫先生对于此百余学生殆一身而兼父母师保之任,试想其劳瘁为何如乎!
《中国教育议》一文,愚早从《庸言》得见之,且极注意细读。当时只觉其对中国过多赞叹之词、惋惜之语,顾难寻绎得其一定理致与具体主张如何。此番参观虽聆教甚多,亦只能信服其一一措施寓有深意,一时尚难通晓其根本学理。后经多年往还乃始有所晓然。兹略为说明其措施之涵义,以结束上文。
卫先生所为种种措施如上者,一言扼举其要曰:凡以挽救中国人身体衰颓之势,恢复其身体活力而已。要晓得动物只有其种族遗传的身体本能生活,不离自然状态,人类却有其后天不断创造出来的文化生活,脱离此自然状态;其分别要在大脑特见发达而有卓出于身体的人心创造活动。所贵乎人者即在此能创造的人心。然人心任何活动却不离乎其身而有创造。中国古人曾有过高尚、优美伟大的文化(音乐在内)创造,盛极一时,是皆其人心优胜的表现。后人享用此文化,渐渐形式徒存,创造不足,寖寖贵心而轻贱乎身。违离乎身的心是虚假的心,难有创造;同时,欠少了心的身亦即缺乏活力,以供给创造材料。于是一面更不能有所创造,一面身体亦现出颓废之势。此即晚近中国历史所以陷于委靡不振的由来。卫先生尝说“按中国情形论,在教育里最要紧的是那常常与感觉(身体力量)有关的心,常常往实用方面走的心”。其必要学生习为手工艺以至商业计算者,意在引其头脑向于实际事务而活动去,非为学生他日就业求职设想。其极关心学生身体营养与健康者,则虑其头脑所得自身体的供应不足,或受到身体方面的牵掣影响也。
卫先生之学系从音乐而入于人类心理的研究,进而尚谈教育问题,着着落在实际上,非徒逞思辨之雄者。聆其言论,读其著作,虽一时不尽了解,总觉其言之有物,值得重视。惜其留存至今者甚少甚少,似只有四十年前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张耀翔主编之《心理学》杂志内有《男女新分析心理学》一篇(愚手有存),可资研寻。往年愚曾不止一次为文粗浅地介绍其学说,今并失去。近著《人心与人生》一书,当论及身心之间关系时再为概述其大意。世有好学深思之士倘因而引起兴趣更求卫先生原著研究之,发掘之,俾不致湮没,斯则学术界之幸也。
卫先生致力其教育实验约五或六年,自己认为实验效果不如所期;值学生应届毕业年限,省当局似亦无意续办,遂离去太原,移居北京。愚时谢去外务,偕数友读书郊区,因约同赁屋于西郊大有庄,得有朝夕晤谈之便。此1926年春初事也。次年5月愚赴粤友李任潮陈证如之约;其后既留于广州,乃又荐举卫先生来粤,主办一教育研究所,俾传习其心理及教育的研究。1929年愚先离粤,卫先生大约延至1931年亦离去。
此后闻其一度应邀访问广西,而以客居上海时为多。在沪颇为密勒氏评论报撰写文章,得些稿费,其他所从事不详。彼此踪迹疏远,难得遇合,于今回忆似只偶尔在上海相会两次而已。1937岁杪上海南京相继沦陷,知其困窘,从武汉以百元寄之,曾得其复谢一信,兼邀愚去香港会晤,愚固不得而赴约也。前云音讯断绝者即指此后而说。余如上文所述,不赘。
本文摘自《谁从我的世界路过?》,梁漱溟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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