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京东方人事先做过什么样的评估,有过什么样的心理准备,他们只是在进入TFT-LCD工业之后才真正理解到这个工业带来的风险和困难,就像一个人只有跳入海里才能体会到大风大浪的恐怖。
液晶周期从2003年初开始进入上升阶段,15英寸TFT-LCD显示屏的价格一度蹿升到每片230美元,致使刚刚拥有了BOE-HYDIS的京东方集团在那年的营业收入达到破纪录的111.8亿元,比上年猛增133.7%;4.03亿元的净利润更是比上年暴增386.72%。一时间,企业内洋溢着一片喜悦气氛。
但好景不长,液晶周期从2004年下半年开始进入衰退阶段,15英寸显示屏的价格一路下跌到每片145美元,致使京东方在韩国的全资子公司BOE-HYDIS开始亏损。不仅如此,当京东方的北京5代线于2005年10月开始量产时,也正好赶上这个低谷期。这条线的主打产品是17英寸显示屏,其市场价格在动工建线时还是每片300美元,但到该条生产线建成量产时,每片价格却跌到150美元。那是京东方在国内新建的第一条生产线,初期良品率不高,亏损难免,资金又短缺,日子很难过。TFT-LCD工业的技术变化速度快,一条生产线在7年内就必须折旧完毕,于是5代线正式投产的当年就必须提取13亿元的折旧,再加上经营性亏损,2005年全年的亏损总额达到近16亿元——这是京东方自1993年扭亏以后的第一次年度亏损。
京东方以及其他刚刚进入的中国企业是否受到国外领先者的打压?没有直接证据,但逻辑很清楚。高技术产业的市场与小商小贩组成的菜市场不同,后者的特点是每个竞争者都无法影响价格水平,所以最符合经济学家心目中的最优状态——“完全竞争”。但在高技术产业,市场价格和成本结构主要受领先者的影响。就在京东方建设5代线的同时,全球TFT-LCD工业的产能扩张也进入一个高峰。从2004年四季度到2005年四季度,全球共有11条4.5代以上的TFT-LCD液晶面板生产线投产,这些生产线形成的新增产能在2005年开始显现。2006年8月,夏普宣布世界上第一条8代线投产,而三星与索尼合资的8代线也在那年年底投产。不久,夏普又宣布计划斥资5000亿日元(约合42.6亿美元)建设第10代生产线。由于更大的玻璃基板切割不同尺寸液晶屏的选择范围更大,所以领先者建设更高世代线不仅可以追逐大尺寸电视市场的需求,也可以通过选择性定价而置一时还跟不上步伐的新进入者于不利地位。例如,当时不同尺寸液晶屏的价格并非是按平均水平下跌。从2005年11月到2006年2月,26英寸液晶屏的价格仅下滑了1.22%,37英寸液晶屏的价格仅下滑了2.4%,32英寸液晶屏的价格也只下滑了4.1%,但同期的15英寸、17英寸液晶屏的价格跌幅却都在10%以上,其中京东方5代线的主要产品17英寸液晶屏的价格下滑了13.53%。
经历过那个阶段的姚项军向我们讲述了当时京东方陷入财务困境的许多细节。姚项军是浙江人,1977年出生,2001年7月从北京商学院研究生毕业后加入京东方(他的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该学院财务专业读的)。虽然毕业时他已经握有民生银行和投资公司的录用通知书,但他在京东方面试时感受到的活力与和善还是使他决定加入京东方,尽管工资比银行低很多——“银行那些面试的人不重视你,而京东方的人很期待你来,还会主动跟你讲一些东西。”姚项军在京东方财务部门工作一年后,被派到北京·松下实习。起因是王东升有一次召集财务人员一起谈心,让每个人谈谈下一步怎么把财务发展得更好。姚项军发言后,王东升觉得他思路挺清楚,就开始有意培养他。他在实习期间要每个月写实习报告,交给财务的领导并抄送董事长一份。姚项军后来听别人说,王东升有一次在机场候机时翻到他写的实习报告,称赞写得好。不久之后的2002年12月,姚项军被派到韩国参加收购工作,在那里度过辛苦而难忘的两年。我们在访谈中多次听到,大胆启用年轻人一直是王东升的做法。
2004年年底,姚项军被从韩国调回,协助王彦军处理银团贷款的工作。据他回忆,5代线刚一量产就被腰斩产品价格的情况,让参与银团贷款的各银行难以“下咽”,脸色都很难看,抱怨京东方欺骗了它们,于是京东方不得不每个月做一次银行沟通会。2005年出现重大亏损后,银行基本上拒绝再给任何贷款,而且把京东方的信用等级由良好下调为次级(即有重大风险)。一旦有一个银行这样做,其他所有的银行都不会提供贷款。当时只有国开行死咬着没有降低京东方的信用等级。姚项军评价说,国开行不仅有长期视野,而且其评审体系中的人都是各个行业的专家,态度会相对客观一些。相比之下,商业银行没有雪中送炭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业绩越好它们越要给你钱,越不好、越需要钱时它们越不给。现在是银行都求着我们贷款。”
本文摘自《光变:一个企业及其工业史》,路风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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