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翟永明之后,还很少有像郑小琼这样的诗人让我如此触动。当我读到她在《人民文学》奖领奖台上的发言“珠江三角洲有四万根以上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没了疼痛感,诗歌便没了灵魂”,我真切感受到自己心底被这讲述扯拉着的疼痛——这是一个人的疼痛,这也是一个工业时代的疼痛,更是一个民族的疼痛。
她的诗歌意象是那么陌生。在那里,我们会听到机器模具“哐当、哐当”的轰响,会看见一张张年轻女性的脸:冯金娥、刘淑芳、李燕、裴斐……在她们的身边是废料筐,是被剪下来的披风胶片,是四轮小车,是黑色的抽手架,是巨大的机台,是原料胶粒,是闪亮的指示灯。她们的生活中,有坚硬冰冷的铁,也有在高温里很快就被熔化的铁,有无休无止的永远开动的流水作业。当然,在那个工业化迅速发展的南中国的流水线上,也有着我们看不到的断指。在郑小琼书写的世界里,有黄麻岭,有塑料工厂,有日益被工业排泄物污染的村庄小河,有分居的打工夫妻,有城市的拾荒者,有躺在医院里受了工伤的工人,有在工厂门口等着拿可怜的赔偿金的工友——我读这些诗歌,为自己曾经忽略和忘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群感到过羞愧。
只把郑小琼的文字等同于对打工生活的再现并不是真正的理解。在一次对话中,这个年轻的女子讲起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在公共汽车站,我看到了很多擦鞋女工,她们一天收入是二十块钱左右,在中国很多地方,上一次公共厕所需要交费一块钱,一个正常的人一天是三到五次的排泄,如果他每次交钱上厕所的话,差不多是她一天收入的20%了。我在另一份资料中看到中国GDP的20%左右都让招待费这一项花掉了,两者在百分比上差不多相同。还有一则是电视新闻上某地擦鞋女工在公共绿化带丛中拉尿,遭到很多人的谴责。这三个事情一直横亘在我的心中,我一直想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她说这是她为什么写《内心的坡度》这首诗的起因。当她说这些随地拉尿的女工们时,就仿佛是在说自己,当她为我们计算那一块钱的宝贵时,就如同珍惜地清点着自己手里那可怜的工资——虽然我们一直强调自己应该关心农民工、关心我们的打工姐妹,但我们却很少能了解这样的心酸与辛苦。
如果仔细阅读,我们会意识到诗人对诗歌精神日益深厚、扩大与辽远的追求。郑小琼的诗不是为写打工而写打工,不是为代言而代言。她写她自己,也写他们和我们。“他们的身体充满了一股劳动的味道,酸味,我认为这种酸味是劳动的滋味。我的意识中,劳动是累的,而累是酸的,酸累酸累是我时常在地里干活的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这种酸累从上料工的躯体里扑出来,在他们周身弥漫。”面对巨大飞转的车轮,她有比同龄人更清醒的对社会现实的了解与思索:“注塑车间的机台是不会停下来的,老板需要它不停地运转,为他生产出利润,厂房,轿车,二奶。我不断地感受到塑料颗粒在熔化,分解,流进模具,凝结,被机器手臂推出,让我们拣好,摆在盆、架、筒里,送到五楼,再被我们装配、打包,让一辆辆货柜车运走。一年一年,一件一件。我们也是这样,把自己的青春熔化,分解,流进每个制品之中,让人打包,运走。”
很多人说,郑小琼是底层打工诗人,是80后青年,是自强的女工,都有道理。但是,当扯掉这样或那样的标签后她依然是位好诗人,是生活在南中国土地上的当代优秀诗人——她的诗使我们对文学、对写作、对诗歌重新理解,她的工作重新给予劳动者、劳作以及诗歌本身以尊严。她也使我们深刻认识这个时代,重新认识这个被工业化的车轮推动着向前的时代,一个被金钱化的车轮日益主导的时代,一个日益冷漠化的时代。一点也不夸张地说,郑小琼是当代诗人中的佼佼者。
本文摘自《来自陌生人的美意》,张莉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