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是“多情者”。这多情在《滴泪痣》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难怪朱文颖会哭,周洁茹会感动。不过,我读的时候却有别一种感受——偶尔想抽离出来透口气。这篇与青春有关的爱情小说情感太浓烈了。不过,最终还是被带进去了,尤其是读到中间,突然紧绷的情绪一下子释放出来——那么好吧,好吧,就感动一次,青春一回,就“纯粹”一遭吧。
明明不喜欢青春伤怀小说,为什么最终选择相信?明明知道这是一个青春爱情物语,为什么依然觉得值得阅读?因为品质。因为小说的故事走向有智商,故事的内核有重量并不苍白轻逸,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学品质,让人能感觉到李修文曾经为写作扎过的那些“马步”。这也意味着小说家的敬业:即使知道自己在写畅销的爱情小说,他也要写到某个“份儿”上。作为写了不少“纯文学”小说的李修文,借助于《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做了一次自证:他可以不走言情小说或青春小说读物的路,但,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以做得很好。
读《滴泪痣》时,我有一个深深的“错觉”,以为李修文应该很会写情书,或者有善写情书的潜质——这小说分明是写给他的日本岁月以及青春爱情的信笺。“情书”二字不过是比喻罢了,要知道,这是高质量的“情书”:词语饱蘸情感的汁水,由此搭建而成的句子变得有生命力,可以站起来,可以呼吸,可以有表情,可以有血有肉、有光泽和弹性、有速度和节奏。——读着这样的句子,没有理由不认为小说家先天营养良好,后天也修炼得不错,唯其如此,他的文字才显得那么生机盎然,根本无须浮华的夸饰,更无须寡淡的口水来充数。当然,读这样的句子,也会明了这位小说家是如何自我设限和追求完美的,也便明白了这个人到目前为何越写越少——或者他遇到了障碍跨不过去,或者他不满足于不断地重复所以便惜墨如金。这是少有的有肉身的文字,那么,读《滴泪痣》,即使明知要被一位写作高手“煽情”,流泪大约也并不可耻,这恐怕也是两位女作家坦承被感动的潜在原因。
但是,这种小说类型并不是我喜欢的,尽管我知道他在《滴泪痣》中已做得很好,令人赞赏。这是属于我个人阅读的偏见,毫无道理。我喜欢的是他文字中的另一种东西,也许应该叫情怀(最近这个词有些泛滥)。说到底,在我眼里,李修文是有情怀的人。与我读到的他的小说相比,我更喜欢他写的随笔——它们随性,没有架势,有情有义,有体恤,便也更丰饶。
一篇是《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一个叫老路的中年男人,常在墙壁上涂写“每次醒来,你都不在”。男人离婚、失业,像我们在路上常常遇到的那些中年男人一样,面容模糊,灰扑扑的。老路朝他借书,约他一起去寺庙里烧香,酒到酣处,他夸老路这八个字写得好——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当然认为这八个字饱含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与留恋。可是,我们错了。“老路不说话,他开始沉默,酒过三巡,他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他儿子的。彼时彼刻,谁能听明白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让我套用里尔克的话:如果他叫喊,谁能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他?那时候,天上如天使,地上如我,全都不知道,老路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这便是我眼中李修文的令人惊艳之处:他把世间那如蚂蚁一样生死的草民的情感与尊严写到浓烈而令人神伤——他的笔力之魅,是使渺小的人成为人而不是众生,使凡俗之人成为个体而不是含混的大众。这样的小说家,内心是丰富的、湿润的、有宝藏的,你,忘不掉的。
还有《哀恸之歌》。2008年5月20日至28日,小说家去了遭遇地震的甘肃武都、文县。山崩地裂余震袭来,他在灾难现场。那是父母双亡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妹妹,她不断地跑到村口寻找哥哥。“(她)抽出被攥住的手,发足便往前奔跑,没有人知道她会跑向哪里,但是人人都知道,无论她跑到哪里,她从现在开始要度过的,注定又是无望的一日。”那是条失去主人的瘦弱的老狗,“有人追随着它,看看它究竟将这些彩条布送到了哪里,最后的结果,是还没走出两里地便不再往前走了——它不过是将它们送往了主人的墓上,风吹过来,花花绿绿的彩条布散落得遍地都是”。那是位沉默寡言的父亲,“大概是有人劝他想开些,实在想不开的话,便要学会忘记,一年忘不掉,来年再接着忘,女儿十六岁,那就忘记她十六年。这时候,他突然满脸都是泪,扯开嗓子问:‘怎么忘得掉?怎么忘得掉?一千个十六年也忘不掉!’”
这不是匆匆过路者留下的“报告文学”,这是在此地者以情同此心的方式书写的绝望、疼痛、软弱以及大荒凉,这文字有属于人的惶恐、无奈,其中又潜藏着多情者的温暖体温——所有的情感在此间都是及物的:“在这连烛火也甚为缺少的地方,天色黑定之前,眼前最后的一丝夺目,是一座新坟上被雨水淋湿的纸幡。突然之间,我悲不能禁:死去的人不是我的亲人,我却是和他的亲人们站在一起,那些停留在书本上的词句,譬如‘今夜扁舟来诀汝,人生从此各西东’,譬如‘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全都变作最真实的境地降临在了我们眼前,无论我们多么哀恸,多么惊恐,夜幕般漆黑的事实却是再也无法更改:有一种损毁,注定无法得到偿报,它将永远停留在它遭到损毁的地方。”
还有那来自多情者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和希望:“好在是,我身边的小女孩已经在祖父的怀抱里入睡。许多年后,她会穿林过河,去往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只是,定然不要忘记田埂上的此时此地,此时是钟表全无用处的时间,此地是公鸡都只能在稻田里过夜的地方,如果在天有灵,它定会听见田野上惊魂未定的呼告:诸神保佑,许我背靠一座不再摇晃的山岩;如果有可能,再许我风止雨歇,六畜安静;许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本文摘自《来自陌生人的美意》,张莉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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