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的精神气质不凡，尤其是在和小说集封面上的画像放在一起看的时候。她有文学女青年的范儿，特别是年轻的时候。不是我们印象中的那种留着长长的中分头发的女孩子，而是民国以来我们记忆中的书卷女孩——两条辫子、清爽的面容、素色的衣衫和黑色的长裙。我很惊讶她几十年可以一直保持这发型、这仪容。虽然岁月已是催人老，但她的表情却是一以贯之的恬静。人到中年，仿佛更多了力量感。能修炼成这样的艺术气质，细想也不必太吃惊，朱天文出身文学世家，年幼时又师从胡兰成，成立“三三”，内在里恐怕有对胡兰成身上的民国文学气息的承继。
      胡兰成虽是民国才子，但与“五四”传统却不能说是一脉相承。朱天文虽说有民国气质，但也与我们通常说的那种“五四”女青年有些距离。这三本小说集《传说》《炎夏之都》《世纪末的华丽》和一本散文集《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收录了朱天文除长篇以外的诸多作品。从1972年到2003年，是这个小说家三十年来诸多作品的一个大合集。一本本看下来，给我的感觉首先是，这是一位有强烈文艺气息的女作家，这与她的相貌是相合的，也许在这个层面上，文如其人倒也恰切。创作初期的朱天文，有才情，多情，文章轻盈，看得出家庭文化熏陶对于她的影响。读到后来，越读越觉得有意思，我们能清晰感受到岁月对一个人的历练，而想到她之后与侯孝贤的合作，又会慨叹这两位艺术家的互相成就。
     《世纪末的华丽》是朱天文短篇代表作，在大陆的名头似乎也最响，但我读来却委实不能进入，感觉她与港台作家的腔调也是差不多的，虽说文字立意好，但总觉得哪里太刻意了，满纸的物质化名词，很枯燥，并没有小说应有的灵动气和鲜活气。当然，我也得承认，这实在是我个人阅读趣味使然，怪不得作家。
       我喜欢她《炎夏之都》之后的作品，例如《柴师父》，例如《红玫瑰呼叫你》，例如《肉身菩萨》，例如《恍如昨日》。阅读这些小说，会非常清晰地意识到朱天文中年的作品中包含了对身体的别一种留恋和想念，那种留恋与想念很迷人。身体是不是独有的物质呢？它牵涉我们的神经、忧愁和爱，朱天文对身体表达了极大兴趣，除了上面提到的几部小说外，她的随笔中比如《人身难得》也令人印象深刻。
       事实上《世纪末的华丽》也书写了身体，身体已然包裹在各种服装和饰物中。但它的立意太显在、太轻逸，而《柴师父》却不同，年迈的按摩师触摸那可以做他孙女的女孩子凉软的胸乳时，叙述人说他“肚底抽起一丝凌厉颤动”，察觉到四十年已经过去。小说潜在的主人公是身体，是破败、衰老的身体，朱天文将那一种物质形式的逐渐消亡写得冷静沧桑又颓唐。当然，在这部小说中她也恰当使用了她小说独有的“画面感/镜头感”，视野和语气很节制，读时会不断想到那个看不到的岁月大手，我以为这是朱天文所有短篇中最可看也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与小说相比，我更喜欢朱天文的随笔，她喜欢使用古诗词，题目也气质纯正。如果说朱天文的小说受到过张爱玲的影响，那她的随笔则很有胡兰成的风格。随性，自在，有人间气和生活气，“如果能有下辈子，能够有选择权，我想，我还是会要做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写字的一个平常极了的女孩儿，一个喜欢胭脂口红和时装、会为了体重增加而发誓再也不吃巧克力蛋糕的女孩儿”。（《想做》）比如写三毛的《一杯看剑气》，能看得出她对三毛的真诚喜爱和引为知己：“她于三三，也许就是像妙玉之在大观园，是边际的一颗流萤，在夏夜里遥遥隐隐地闪烁着。”甚至结尾都是那么豪情满怀：“三毛：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她说妹妹朱天心，“深情与孤意”；说另一位台湾作家张大春，亲近而感动。而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她写从台北回乡省亲的篇什。《上言加餐饭》细密地书写了姑姑一家为他们准备的自家菜肴：豆苗，小白菜，芦蒿炒肉丝，凉拌春萝卜，荠菜饺，爆腌香椿，菊花脑鸭蛋汤，红糯米粥……她没有那种回乡的记录，只写了一家人回到南京后的吃。这种吃不是宴会、酒席，而是姑姑家精心准备的自家饭菜。朱天文写得认真而严谨，事无巨细，这可真是“物的情迷”了。但读完之后我却备受感动。这样细密的食谱意味着什么呢？对主人意味着什么呢？这个仔细记下每一种用料和配菜的客人，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观察、去体味，日后又是怎样将这些丰美的食品回忆记录的呢？
       所以，如果你问我读朱天文文字的最大感受，我以为就是她对物质的沉迷和热爱。当然，张爱玲也有这样的爱好，甚至世间女子也少有不爱好物质的，但朱天文对物的沉迷还是不一样，尤其是她晚近的作品，其中分明怀有一种深沉热爱，是历经沧桑后全心全意对现世物质世界的热爱。一如她自己所说的：“对生命的喜欢，以及对物质世界的喜悦，正是这样赤子之心，它不但在创作上成为不竭的泉源，也使人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亦能不忧、不惧。”所以，那个老迈的按摩师的悲凉恐怕也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他等待的岂是那一抹微凉，恐怕还有对逝去岁月的牵挂以及对世界上那美好一刻的执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