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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翻译完丰子恺的著作《缘缘堂随笔》后这样评价他:“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厚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那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之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应该说,吉川幸次郎的这一感受也同样是中国人眼中的丰子恺——仙风道骨、绝世出尘。他自幼师从李叔同先生,不仅从他那里学会了绘画,更从他那里明白了“先器识而后文艺”的道理;尤其是当李叔同皈依佛门之后,丰子恺更是发愿要追随他而去,以使自己在滚滚红尘之中寻找到一个“清凉世界”。
这一天是1927年的农历九月二十六——亦即丰子恺29岁生日的那一天,就在他的那个位于上海江湾永义里的家中,已经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为他正式举行了入教的仪式,并且赐予了他一个法名:“婴行”。从此丰子恺开始被佛门内的“同志”们称为“居士”,他不仅认真地研习佛经,坚持吃素,而且一举一动也颇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坐在藤椅上,腰杆挺直如笔,绝非像以往那样口衔香烟随意斜靠了;两手垂直于膝,亦非像过去那般以指敲打扶手,有如在拍打音乐的节奏。说起话来,更是判若两人:有问必答,不问不答;答时声音极低,就像是修炼多年的高僧。
丰子恺对李叔同的追随与崇拜,更表现在因之而形成的艺术风格上。那还是1922年的春末,受李叔同的挚友——也同样是自己老师的夏丏尊之聘,丰子恺来到了位于浙江省上虞县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任教。他称这是“山水间的生活”,是一种“清静中的热闹”。第二年,他索性将家人也一齐接了过来,并在自己的屋外种上一株杨柳,美其名曰“小杨柳屋”。
以春晖中学为基地的一批志同道合的教师们,业余时间无不挥笔写作,以至渐渐地形成了一个“白马湖作家群”,为首者是温厚朴实、仁慈善良的夏丏尊,其麾下则有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人。他们的散文风格极为相近,被文学史家们划归到“冲淡平和”的艺术流派当中。至于丰子恺,更是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园地——这便是纯真无邪的儿童世界。他认为天地间只有孩子的生活才是纯洁无瑕的,大人们则“大都热衷于名利,萦心于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实业问题……没有注意身边琐事,细嚼人生滋味的余暇与余力,即没有做孩子的资格”。1926年他在《给我的孩子们》一文中这样写道:“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无疑,这是与他的精神追求完全一致的。
这,就是丰子恺的“灵”!此时的丰子恺不但徜徉其间,陶醉其间,而且还要进一步将他的“灵”赋之于“形”。
这一天终于来了! 1933年的春天,丰子恺终于完成了这一“灵”与“形”的结合——一座题名为“缘缘堂”的三楹小楼,于他的家乡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桐乡市石门镇)的土地上正式落成了!
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百元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间,中央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的对联。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东室为食堂,内连走廊、厨房、平屋。四壁悬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迹。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树。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矣。读者或将见笑:这样简陋的屋子,我却在这里扬眉瞬目,自鸣得意,所见与井底之蛙何异?我要借王禹偁的话作答:“彼齐云落屋,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骚人,但确信环境支配文化。我以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了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这是丰子恺对于自己所设计的缘缘堂的描述,其满足由此可见,其追求也由此可见。这是他的“灵魂”,更是他的“生命”,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笔下流淌出的将无一不是他心灵的乐章与情感的涟漪。事实也的确如此,在缘缘堂建成前后的这数年时间里,丰子恺进入了他创作的丰收期。其作品计有:画集《云霓》、《人间相》、《都会之音》;随笔集《随笔二十篇》、《子恺小品集》、《车厢社会》、《丰子恺创作选》、《子恺随笔集》、《缘缘堂再笔》和《少年美术故事》;音乐著作《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洋琴弹奏法》、《怀娥铃演奏法》、《西洋音乐楔子》、《开明音乐讲义》;艺术论著《西洋名画巡礼》、《绘画与文学》、《近代艺术纲要》、《艺术趣味》、《开明图画讲义》、《艺术丛话》、《绘画浅说》、《西洋建筑讲话》和《艺术漫谈》等等。此外,这一时期中他还出版了译著《初恋》(屠格涅夫)、《自杀俱乐部》(史蒂文生)、《艺术教育》(阿部重孝)和《音乐概论》(门马直卫)等等。就像吉川幸次郎所说的,缘缘堂成了丰子恺心中的“世外桃源”,而丰子恺则成了这一“世外桃源”中的飘飘欲仙的陶渊明……
本文摘自《大师的抗战》,陈虹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