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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大致从2003年开始,我就感到了一种不可回避的宿命——苍老。那一年,我三十岁。春节回家,母亲和妻子正包饺子,我在旁边抱着儿子看、说话。笑声四溅。想起小时候,每年小年二十九那天下午,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有闺女的人家往往最快,一会儿就包好了全家人吃的。我没有姐姐妹妹,父亲、我、弟弟都是粗男人,对包饺子这等精细活计,只能看和吃。每次,都是母亲弓着腰揉面,擀皮儿,调馅儿,再一只只地包。等包够一家四口人吃的,已经是日暮黄昏、灯火照夜了。放下最后一只饺子,母亲站直身子,长出一口气。等我和弟弟娶了媳妇,包饺子的活计,母亲依旧是主力。只有我和妻子带儿子回家,包饺子主要劳动力才换成妻子。
乡村冬天到处都是风,刮着尘土,也刮着贫穷。北方茅草与幽蓝天空使得南太行了无生机。那一年,儿子两岁,好动,眼睛四处逡巡,总是要妻子抱。好不容易在我怀里安静下来,把脑袋歪在我胸口作势欲睡。母亲忽然说:“过了这个年,你就三十一了吧!”我猛然一惊,有一种冷兜头直下。我沉吟了一下,纠正说:“三十!不是三十一。”母亲说:“按照咱这里的说法,就是三十一了!”我忽然大声说:“是三十,不是三十一!”儿子猛地睁开惺忪眼睛,一脸惊慌地看着我。母亲沉默。妻子斜了我一眼,看着母亲笑笑说:“三十和三十一没有啥区别。你也真是的,这和娘有啥可争的?”
我呆立了一会儿。把儿子包严实,掀开门帘,出门回自己房间。那天西风特别硬,吹在脸上,像是谁在用木板拍。看到院子里那棵已然庞大的椿树,身上满是刀刮斧砍的斑驳痕迹,我忽然想哭。也知道,对于人来说,时间才是最不可饶恕的,它才是全人类和所有事物的缔造者与收割者。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特意在灶火里拿了一根还没燃尽的木棍,提了一串鞭炮,像小时候那样,冲出房间,撞开黎明,在院子一角,点燃,让它们炸响。快炸完的时候,使劲向上一甩,热烈的鞭炮如成串流星,迅即而灿烂。
这算是对童年乡村年节场景的一次重温,也是对忧伤和悲伤的一种反抗。在年龄问题上,我不是故意要和母亲争,而是不能接受。三十岁以前,我觉得人生无限,有诸多的躁动和光亮、无度与狂妄,生命还具备着无法测量的长度和厚度,怎么挥霍都不为过。可一过三十岁,一切就变了,如同一片青草突然蒙霜,一处流水遭遇险滩。正好我的生日也在春天,过了那一天,我的内心当中就多了一层薄脆的东西,稍微触碰,就发出令人心酸和悲伤的声音。那种声音还特别尖利,好像针刺,常常使得我感到一种无力的宿命感。有时是我高兴时候,一群人、一桌人正在口吐莲花或满嘴色彩,突然有人询问年龄,我顿时怔住,浑身像被剥了一层皮,神情黯淡、委顿,但又不得不以结霜的嗓音告诉对方。
这显然成了我的一个忌讳。有些时刻,悲伤之后,我安慰自己说,从三十到四十还有一段距离呢!霎时间又高兴起来。觉得十年时间又是一个可以任由驰骋的生命季,独自欣欣然,情绪饱胀如解冻的冰河。人总是自我欺骗,并以这种方式获得自信和活着的基本信仰。但这并不长久,在单位,经常填写一些表格,几乎每个表格姓名和籍贯下来,就是出生年月或直接写年龄。可能是条件反射,一看到表格,我就下意识地紧张,填写时候,沉静肃穆,好像面对一场战争、一个心怀叵测的敌人,也好像一个无底深渊,一旦落笔,就连皮带肉地摔落进去。就此,我写过如下诗句:“人生如此惊悚/面对年龄我满目虚空/一支笔下去,遭遇一把刀/一串数字之后,世界如此雄厚/而一个人,作为祭品,时间总是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