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杰拉华”要来了,来势凶猛,风力十二级正面袭击我市。 我正在案板上切土豆丝,我把土豆丝切得很匀称,像工艺品,这时候,天气 预报说,“杰拉华”要来了。
我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我很久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了,电话那头我听到 了苍老的声音。我把天气预报中的话全部转告给他们,他们说知道了。我的 意思是让他们关好门窗,风力十二级,能拔得起大树的。
然后我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窗前,我的样子似乎在等待一场台风的降临。 我没有到过温岭,但我知道本省的台风有许多是从那儿登陆的。所以我想象那 儿有海,有渔船泊在港湾,有皮肤黝黑的船夫船娘,空气中一定弥漫着鱼腥味。 台风像侵略军一样在那儿悄悄上岸,越过城市和田野,掳掠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我想起多年以前的台风。那时候我还住在乡村,一夜呜咽之后,有许多 房子倒塌,树横倒在地,牲畜走散了,重要的是,一位鳏居的老人被埋在黄 泥小屋中。至于庄稼,一夜之间全毁了。满眼都是萧条,满眼都是蚂蚁一样 的人在整理台风过后的战场。面对台风,他们如此无奈和心平气和。但是假 如是同类拔走了他们的一根稻草,他们也会展开一场血腥的厮杀。
夜色很快将我吞没。起风了,但不是台风,我预想着这可能是“杰拉华” 的前奏。我忽然想起阳台上的盆花,忙把她们收进屋内。她们经不了风雨的, 她们在屋子里开花的声音温柔地漫过来。然后我又坐到了窗前,坐到一片黑暗 中。我看到的是窗外的灯火和灯火中的人们,该跳舞的继续跳舞,该上班的在 上班,该上路的已经上路了,逛夜市的依然逛夜市。年年都有台风,对人们来 说并不是很稀奇的一件事了。那么,等待一场台风降临的人,是不是很傻?
有时候想,既然人有喜怒哀乐,那么大自然为什么不可以有愤怒。大自然的愤怒可以是雷电,是洪水,是干旱,这些只要经过努力都有办法解决。 只有台风,我们除了紧闭门窗以外,什么预防措施都不能做。香港遭遇台风时, 职员们都可以提前回家,那是法律。法律让香港公民回家,大约也只不过是 在怒号的风中陪陪家人。但是有许多时候,陪陪家人也就够了。
夜风渐凉,下起了小雨,小雨偶尔也会顺风飘一些进来,掉在我的脸上。 我一直以为,这温和的表象都是台风的前奏。等待台风的降临是一个漫长的 过程,麦音在看电视,麦音看了综艺节目后,又看了湖南台的晚间新闻。后 来她问我你坐在黑暗中干什么?然后她又告诉我,“杰拉华”要来了,卫星 云图向我们说明“杰拉华”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前进。那是一辆汽车缓 速前行的速度,但是不管怎样,它将正面袭击小城。
十年前我十九岁,正在南通服役。在哨楼上我用高倍望远镜目睹了台风 摧毁村庄的过程。没有人,只有空中飞翔的门,的窗,的小树和柴草,还有 鸡鸭。我知道在平时鸡鸭是飞不上天的,而那时它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飞翔, 像成了仙一样。我所监视下的监区里那些惊慌的犯人,他们乱七八糟地全都 手拉手站在操场上,因为有不少监舍已在片刻之间夷为平地。我看到他们闪 闪发亮的光头,发现他们原来也是脆弱的,脆弱得像一根稻草。部队全体武 装出动,将监区外围紧紧包围,直到警报解除。而部队营房的屋顶,早已不 翼而飞。床铺上是泥沙和雨水,居然还有一些在泥沙雨水中挣扎的昆虫。此 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睡觉时就会感到昆虫与我同眠。
夜很深了,台风还是没有来。我没有关窗,我惧怕初秋特有的闷热。第 二天醒来时,我才发现我是睡在客厅沙发上的。窗口涌进来许多阳光,阳光 告诉我,“杰拉华”过去了,连边都没擦一下就过去了。电台依然在播领导 们亲自坐镇指挥迎接台风的事。“杰拉华”过去了,他们还在播,电台编辑 和播音员难道都是木头人。
下一场台风来临之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但是我知道,它是一定 会来的,像做一回客人。我看到案板上躺着的土豆丝,还有两只裸体的土豆, 那么安静。
本文摘自《没有方向的河流》
海飞 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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