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故乡的植物一般生长

——读海飞散文集《没有方向的河流》

 陈李黎

《没有方向的河流》带着初冬的体温，气息如烟，在午后并不十分充裕的阳光里读来，仿佛被细雨沾湿了的微凉的梦境。与海飞的文字邂逅，没来由的被集子中《抚摸老墙等于抚摸爱情》所吸引，我听过萨福将震撼心灵的爱情比喻成狂风中摇撼的橡树，也听过彭斯说“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却头一回听人说，“抚摸爱情”等于“抚摸老墙”，我想这样的标题背后大约是有故事的。而海飞在集子中密集的故事，如同故乡的植物一般生长。

在这个散文集子里，海飞对事物的描述永远耐心而细致入微，如同外科医生生理解剖般周到而又小心翼翼。滴着水的水龙头、卫生间里的吉列剃须刀、乘风牌吊扇、顶着油亮光头的黑人、斜对面儿的女孩儿、“你的深蓝色Lee短袖T恤儿”……他将自己的双眼化作精密仪器，一五一十扫描着每一个细节，钢管的粗细和色彩、物件商标上的名称、电扇转动的圈数、每一滴水坠落的声音，带来的是无可比拟的阅读快感。他的文字给我们的感觉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人隔着落地玻璃，站在城市的一隅，冷静地望着整座城市的喧哗与骚动。我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好的观察者，却是个不在场的观察者。马尔克斯曾在他的小说里这么形容过书中的一个角色——“他曾不止一次地认真考虑过发呆这件事”，我认为这句话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海飞身上，我们可以想象他记录下每一个细节时的神情和状态，他的思绪像青烟，像河流，盘旋宛转，没有方向却无处不达，而他自己，隐退到了他所打量的世界之外，沉溺与他轻盈而又落寞的孤独之中。这篇有着“爱情”字眼儿的散文到末了都没有出现爱情，经过西湖天地，看着美丽的少年和恩爱的情侣，只说了句“爱情和你已经很远，像陌生人”，话题戛然而止，逃离似的回到漫无边际的日常苦闷与惆怅之中。或许瞬间逃离的文字，是另一种写作的高明。

在《热爱博物馆的男人》中，一寸阳光一粒尘，一场旧雨一方土，海飞的目光依旧沉静，依旧无所不及，而他也依旧不在场。海飞爱博物馆，因为博物馆有通往时间隧道的石阶，在那里有他所贪恋的“一大把的从前”，比如古代的农事，比如多年前的一场嫁娶……作为城市寄居者的海飞是孤独的，因为“握着手机说不出话，突然想，想要不孤独时，仍是孤独的”。站在“一个人的车站”“看到望不到头的铁路，花儿盛开的声音和头发变白的声音在风中刷刷响”，记着生活的“流水账”，“等待一场台风的降临”……

我在文字里窥视和遇见着海飞，《苍茫大地》、《外祖母在弄堂里思念家乡》、《丹桂房的日子》鳞次栉比的登场。在文字里我看到海飞的“故乡”泥土芬芳，青草纯朴，露珠闪亮，那是一种朴素的华美。望着遥远的如同大河远去的过往，如同望着镜子里日渐陌生、憔悴、忧伤而呆板的自己……或许这也是人生必经的溃败成泥，这样的溃败是另一种美好，触目惊心却又美艳如花。

然而文字中铺阵的怅惘和叹息终究不是人生与阅读的终点，海飞也并非一味沉浸于怀旧和虚无的梦境之中，《热气腾腾的岁月》最后有这么一段话，“我对一个守着热气腾腾的生活的人，忽然升起一种敬意。我们都生活在尘嚣中，那么，平淡之中我们才可以看到一些伟大的东西。比如，很久以前的一场私奔。”我们不必时时有方向，也不必时时在场，忆往抒怀，去博物馆找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是散淡地在街头巷角看人间烟火。在这个集子里，海飞用他植物般葱茏的文字，完成了一次在纸上故乡的缓慢生长，怀旧而不沉湎，热烈而不嚣张，平静而又微见波澜。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