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江南最后的二胡
江南的小巷深处,藏着那久远了的琴音。我没有到过无锡,但我知道那 是鱼米之乡。1893 年的一个清晨或是黄昏,一个叫琴嫂的寡妇生下了儿子, 儿子的名字叫华彦钧,儿子的父亲是一个叫华清和的道士,他除了有一间道 观,还会许多种民间的乐器。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那时,他和 琴嫂的故事在民间有了一种不太雅的说法,叫作私通。
很少有人叫华彦钧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阿炳。1918 年华清和去世了,留 下来的除了道观,就是那很多种民间的乐器。阿炳在道观里看着这些乐器, 突然明白,他余下来的岁月,将和这些乐器有关。
阿炳成了雷尊殿的当家。
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耳畔始终有二胡的声音在响着,那是隔壁办 公室的一位老师在拉琴。寂寞而漫长的夏天的午后,他细细碎碎的琴音钻进 了我的耳膜。这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叫阿炳的寂寞男人,他像一个诗人一样, 奋不顾身地频频光顾花柳场所,除此之外,他还喜欢上了一种叫“乌”的烟。 我想象他抽鸦片的样子有些腾云驾雾的味道,他浪迹花柳场的样子有一些像 辛勤的蜜蜂。突然有一天,因为他迷醉在花柳场中的生活,他的眼睛瞎了。 雷尊殿里的香烟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的眼里不再有那种叫“光明” 的东西。他的堂弟骗走了他的血汗钱,并且买下了雷尊殿。这时候,阿炳只 剩下一把断弦的二胡和无边无际的孤独。花柳场中的娇笑离他远去,然后, 像秋寒一样能深入骨髓的音乐一步步走近了他。
二胡的弦是一截一截接起来的,但这并不能妨碍阿炳拉出动人的音乐。 阿炳开始为大家说新闻,站在一张凳子上,讲一些田头地角常能听到的笑话, 和一些大家都认为有些绝密的国家大事。他从不摘下的墨镜镜架是断了一条腿的,这就让他有了一种像艺术家的味道。大家围在一起,听竹板响起来, 阿炳说新闻就开场了。那时候,他的知名度相当于现在的播音员。
一直陪伴着阿炳的是一个叫催弟的人,我想象她的父亲一定是希望再生 一个儿子所以把她的名字叫成催弟。催弟成了阿炳的眼睛,阿炳的手就搭在 她的肩上,走过泥路和小桥,一大段的人生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这个有着三年私塾背景的瞎子道士,他的卖艺生涯中总是掌声雷动, 他老是说随便拉一个吧,一拉就是一曲哀伤的曲子。他站在店家门口的一 张小凳上拉琴,让来往的行人都认为他必定是一个落寞的人。他不可以再 纵情狂欢了,他是一个半流浪的艺人。风从他的额头吹过时,他感知到寂 寞了吗?
隔壁办公室里的老师其实能拉得一手好二胡,让我很荣幸地生活在音乐 的氛围中。许多个下午我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着喝茶和听琴。我出神的时候, 窗外墙角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肆意地摇摆着。1950 年的某一天,阿炳在三圣阁 大厅里录音。当时杨荫浏是录音小组的成员,他们像抢险队员一样抢下了即 将像水一样流失的音乐。阿炳不知道自己随便拉拉的曲子应该叫什么,杨荫 浏在抽了一口烟后,轻声说,那么,就叫《二泉映月》吧。
阿炳还录下了《听松》、《大浪淘沙》等琵琶曲,这时候他像一支燃尽 的蜡烛一样,就快熄灭。他吐了许多次血,他捧着钢丝录音机欣喜若狂,他说, 仙气,这个匣子里面有仙气。
录完音 20 多天后,突然之间因为录音而成了名人的他,唯一一次登台 演出。此后不久,阿炳与世长辞。29 天后,催弟也随他而去。
江南最后的二胡,那把闪亮的胡琴,那用断弦造就的音乐,曾经让平凡 的我心生感动。无数个月夜,我会看到远方的沙漠和沙漠的远方,以及一棵 孤零零的树。学会生活就该学会热爱音乐,苏格兰风笛大约相当于中国的二 胡,我想象一队乐手行进在英国的大道和庄园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是什么让 我如此沉默,沉默如海边的礁石或墙角的野草,沉默如一支在夕阳下整理羽 毛的孤独的鸟。我边听二胡边写下了这篇文字,琴声停下来时,我走过去问隔壁的老师, 说,刚才你拉的是什么。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说,《二泉映月》。我又问, 你知道催弟姓什么吗?他很惘然,我告诉他,催弟,她姓黄。
是黄催弟牵引着阿炳,走过一生并且让他留下闪闪发亮的音乐。江南最 后的二胡,让我想起我乡下老家一个同样郁郁寡欢的老人,在白杨树下吹起 唢呐的情景。江南最后的二胡,让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感知无处不在的忧 伤和寂寞,让我能听到从遥远之地滚滚而来的、悠长的音乐。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