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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又是五年过去了,她带着他们积累多年的书画、彝器和万余金石拓片一路随宋室南迁,流徏各地。先后到了越州、台州、温州、衢州,最后到了杭州,企图把宝贵的研究成果寄于朝廷的保护之下。然而在朝不保夕的逃命岁月中,南宋皇室甚至连“家天下”的勇气也没有,他们只能将生命的全部意义终结于一己的死活之中。在看明白这一切残酷的宿命之后,她只能一声长叹:“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雪上加霜的是,那些珍贵的书画彝器金石竟在一夜之间遭了贼手。至此,她终于沦至一无所有。唉,是怎样的不幸,要不幸得这样彻底这样万劫不复?不幸似冰冷,如同穿过骨头的瓦上霜。
是的,诗词歌赋,再完美,也终不过是诗词歌赋。文章动京华,一字一千金,又如何?照史铁生的话说,写作是“务虚”。纵使她长成个男人、再有十倍的才气,也只能深闺独守,不要说济世救国,就是与同道中人痛拍栏杆也不被允许。所以,我并不怎么喜欢她为人称道的“至今思项羽”云云。她拗着自己的性子和熟悉的世界去强喊的大声壮语,到底不如她自然从喉咙流淌而出的、低唱的歌子更诚实动人。
又是两年过去了,四季依旧在,只是已在她之外。海棠又开了,桃花又开了,香樟树打着青翠的伞儿。风轻吹,粉红的海棠、桃花飘来,香气浸透了绣鞋,阳光渗进清晨的空气里,林中画眉轻啼,春笋听着鸟儿的歌声节节攀高。可是爱人,他不再回来。奈何桥畔可曾推落孟婆汤?只为记着有人秋千架上暗断魂。
这一年她五十三岁,花无人戴,眉无人画,酒无人劝,醉无人怜……陡然生出白发。关山月色,谁是眼前人?
她仓皇中的再嫁和离异,都是白发猛烈生出的根芽。那是她真正衰老的开始。不能怪她的不坚定,她恨自己糊涂,羞愧着,已经自我折磨了个够。想来一个女人,柔弱无依,又得了重病,还是个诗人,有着比常人强烈十倍的对痛苦的感知能力,面对急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的现实,你要她怎样呢?结合如同闪电的短暂和她最后离开的决绝也证明了她的觉悟。那是她的删除键,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咬牙大力按下,不惜顶了牢狱之灾将那个猥琐的名字从脑海里抹去我们也将那个人的名字抹去好了,不说出,就当没有。不知道亲爱的她对此是否满意?
这件事叫人不得不慨叹和自我提醒:在人生很多关键的当口,要小心做出重大的决定。原来人的一生就像一个身体,哪一个细胞不固若金汤就会泛滥成灾。当然,那些生出白发的根芽里,更多的还是对心中不死爱人的思念。
无数个夜晚,她期盼他还能突然出现。再过一天就是上元佳节了,隔壁邻家的院子里传来阵阵的笛声,夹杂着江南水乡的莲歌渔唱……
这样想着,她掀帘走进屋内,条几上的古瓶里,斜插着几枝梅花,泥炉一点红,而她的眉间事,终会在泥炉中的那枝绿香里随青烟穿云而来。邻家的笛声停了,传来几个少女的说笑,她来到窗前向那边望去,只见三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插着满头珠饰儿,戴着铺翠小冠儿,红妆艳裹,立在残雪的院子里,准备去看晚间一盏一盏亮起来的花灯。三十多年前,中州盛日,汴京街头,在像她们这样年龄,她也曾换了男装,和他一道去观灯夜游的。赌书泼酒的汴京还在那里,一寸都没有挪动,而他却独自走去了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她想得呆了。许久,才转过身来,默默地从书架上取了他残存的几页手稿,轻轻抚摸,似乎上面还留有他手中的余温。城中远处,隐隐传来鞭炮的噼啪声和孩子的欢笑声。夜已深,她终于吐口酿成伤心《永遇乐·元宵》,这阕词像一左一右、惊慌的小鹿的眼睛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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