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2025-11-04 14:2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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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感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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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
2009.12.6初稿2025.10.16修改
表哥走了,在没有一点征兆的情况下,他的人生戛然而止。等我从外地火急火燎赶回来时,葬礼已过半程,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那口裹着红漆的棺椁——宽厚的木板被擦得发亮,庄重的红在阴沉天光里格外扎眼,那是亲人们拼尽全力送他的体面与光彩。
棺边的嫂子早哭哑了嗓子,两个半大的孩子拽着棺沿,一声声“爸”碎得人心慌。周遭的叹息裹着风飘过来,“好好一个家说毁就毁了”“苦了两个孩子”...,每一句都像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盯着那抹红,眼前突然晃出表哥的样子:个子不高,头顶早谢了一块,说话总磕磕绊绊,遇事爱往后缩,买东西会跟小贩磨半天价,可谁家里有事喊他,他从没推辞过。
表哥比我大五岁,是家里的老大。小时候穷,他没念完小学就辍了学,整日在村里晃荡。那时候叔婶身子骨壮,地里的活、家里的事从不让他沾手,他也乐得清闲,直到二十好几,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性子。叔婶急得睡不着,托了好多人,才给他说了门亲事。本以为成了家能收心,可他还是老样子,地里的草长到半人高也不锄,家里的锅碗堆着也不洗,嫂子的抱怨声,成了他家最常有的动静。
后来村里好多人家都变了样:李家盖了二层小楼,王家买了小轿车,连最老实的赵家,都开起了小卖部。表哥站在村口看着,好几天没说话。再后来,他揣着叔婶给的五百块钱,说要出去打工。
他先去了邻村的砖厂,活儿不重,就负责给拉砖的车点数。可没干满三个月,就被老板辞退了——有人看见他收了拉砖师傅的烟,一车砖少点了二十块。表哥红着脸跟老板吵,说“就几根烟的事”,吵到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他没敢回村,转头去了千里之外的铁矿厂。那地方我听人说过,洞里黑得不见底,机器声能震聋耳朵,大家都觉得他撑不过一个月,可他硬是干了下来。
大半年后他第一次回家,穿的衣服还带着矿上的炉灰,手里空空的,没给孩子带颗糖,也没给嫂子买块布。嫂子背过身抹眼泪,他却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钱,递过去时手还在抖:“都在这儿了,没乱花。”
今年铁矿厂效益好,只要肯干,能多挣不少钱。表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惜力地干活,连歇班都在厂里帮工。出事那天,他刚拉完一车矿石,满头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看管龙门吊的老张跑过来,说肚子疼得厉害,让他帮忙盯会儿机器。表哥一开始摆手,“这是技术活,我看不了”,可架不住老张说,“没你想的那么难,看着机器转着就行,我马上就回来”。老张一边说,顺手递了一支烟上去。表哥接过烟来,默不作声地站到操作台前,抬着看着吊轮缓缓往上转。风裹着矿粉吹过来,他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然后转了转手中的烟——那是一根他舍不得花钱买上抽的好烟。他很自然地从裤兜拿出火机,“咔嗒”一声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老张还没回来,机器还在转,他扭头往厕所的方向望,就在这个时候,吊轮升到了顶端,在没人拉闸的情况下,发着蛮力向上撞到了顶端的阻挡片,“哐当”一声响,一根铁管在撞击之后失衡滑下来,重重地砸在了他头上。半截烟卷,还没来得及抽第二口的烟卷,像一只受惊的雀,猛起飞起,又很快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滚了老远。
葬礼还在继续,男人们扛着绳子,小心地把棺椁往墓穴里放,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嫂子想扑过去,被几个妇女死死拉住,哭声里混着喊:“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和孩子们可怎活啊!”人群里,两个婶子凑在一块嘀咕,手指偷偷指着棺椁:“到多会儿也改不了这个臭毛病,到底把自己给害了,也坑了家人!”
我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以前总听人说“生命脆弱”,直到今天才真的懂——前几天还能跟你唠嗑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那些关于“人生意义”的大道理,我没怎么想过,可看着嫂子和孩子的眼泪,突然明白:活着,或许不是要干多大的事,而是能看着孩子长大,能帮家里多扛点事,能让等着你的人,不用空等。
棺椁终于落进了墓穴,泥土一点点盖上去,那抹红慢慢被遮住。风还在吹,带着纸钱的灰,飘向远方。表哥走了,带着他没说出口的话,没尽完的责任,也带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心里沉甸甸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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