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残疾”

----由“differently abled”想到的

这个话题在脑子盘旋很久了，可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展开，直到最近我碰到了个词，differently abled。中文是什么意思呢？还真不太好翻译，因为承载了几千年文明历史的中文在这方面显得十分苍白，似乎只能正话反说，用现成的两个字表达：残疾。

乍一听，不论身体是否有残疾，都会觉得这俩字不好。为什么呢？简单分析一下便得知，从外形看，一个有歹，一个有病，简直是有伤大雅。从音律的角度，c属破音，听上去刺耳，紧跟着ji的组合，从牙缝里挤出，更像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字义方面就更别提了。经查，残的本意是伤害，已有数千年的历史，而疾在《说文》的解释是：“疾，病也。”两个字合起来就构成了中国8000多万人（据2006年调查）的生活状态。

说到残疾人，我们脑海中不免浮现出这样的景象：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伏在地上，不是少一只手，就缺一条腿，或者四肢都在，却生的奇形怪状，无法正常使用。在他面前或许有一只和他一样脏兮兮的碗，里面盛着分分毛毛钱，在碗的下面或许还铺了张泛旧的纸，上面用毛笔清楚地介绍该老汉为何许人也，何以落得如此惨境云云，最后一定交代其用意——望过路人发发善心，帮助这位可怜人儿！

也许我们想到的是另一番场景：一位盲人，装束虽简，但还算体面，头戴话筒，身背音响，手端一乐器，边走边奏，有时还跟着自己的旋律吼两嗓子，引得路人或驻足观看或回头张望。这人绝不会嘟囔“大哥大姐，行行好吧”等类言语，但他必定会带着能够装东西的容器，容器里必定会有些许纸币，其用意不说便明。

也有一少部分残疾人，白白净净，衣装不俗，温文尔雅。他们或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或带着墨镜。他们是幸运的，有父母的照顾，有朋友的帮助，有社会的关心，不必上街乞讨就能活下去。有的以按摩为生，有的选择了艺术行当，有的在小公司打工，有的当起了网络写手，还有的从事翻译（比如我）等等。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当中有些人发现了自己的特长，做出了在正常人眼里不可能或困难至极的事，摇身一变成了某某某自强模范，某某某学习楷模，引发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激起无数感动和崇拜，自身也变得高大起来，多少会摆出一副“所向无敌”的姿态。然而这一切终究归于那两个字：残疾。他们向世人展示的也可以从某某盲人按摩院、某某聋人舞蹈家、某某轮椅女孩、某某脑瘫女子等等的标签中总结出两字：残疾。他们走在大街上，依然吸引来无数的目光；他们进入商场、饭店等公共场所，依然被另眼相看；他们使用公共设施和服务，依然困难重重，原因只有一个：残疾。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做毫无意义的比较，更不是要贬低某类残疾人群。有些残疾人的确值得赞扬，因为他们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向命运抗衡。他们敢于向生活挑战的勇气，他们积极乐观的心态，他们向善的理想，甚至比得过某些所谓的正常人，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我想说的是，这亘古不变的两个字——残疾，其实反映了一种对待身体缺陷的消极态度。

何以见得？现在来看看英文中残疾的含义，便豁然开朗。残疾对应的英文是disabled，而disabled在朗文当代英英词典中有如下释义：someone who is disabled cannot use a part of their body properly, or cannot learn easily（直译：有残疾的人指不能正常使用身体某一部分或学习有困难的人）。这就是当代西方人对残疾的看法，其中竟然没有用到一个具有“害”或“病”含义的词。那什么是不能正常使用身体某一部分或学习有困难的人呢？在西方残疾人文化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观点：假设一栋楼没有建造楼梯或安装电梯，里面的人只要不会靠绳子爬上爬下，就是“残疾人”。同理，任何小学文化水平的人面对微积分立刻就“残疾”了。这种观点或许有些可笑，但它却反映出了西方文化——尤其是英美文化对“残疾”的态度，即残疾是一种常态，任何人都可能进入这种常态。由此还演变出了temporarily able-bodied一词，可译为“暂时有能力的”，也就是中文里“正常人”的意思。这类积极的词语不是源于对某个概念的避讳，也不是被自卑绑架，而是出自平等的意识。differently abled一词的出现更是将这种意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differently abled，我试译为“具有特殊能力的”。它和所谓的“超人”不同，更具平民化。任何人都可以是具有特殊能力的人。在场的各位都不会弹钢琴，唯独你会，那么你就是具有特殊能力的。按此推理，闭眼能够找准穴位按摩是具有特殊能力的，把舞跳到一般人达不到的程度是具有特殊能力的，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具有特殊能力的，在翻译领域成为佼佼者当然也是具有特殊能力的，而此人不一定是盲人、聋人、小儿麻痹、脑瘫患者……，他们做出的成绩和“残疾”无关，而是源自于“特殊能力”的开发——不论这种能力通过何种他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开发而得的。

“残疾”一词在西方社会中经历了数个版本，从一开始带有强烈歧视性质的handicapped到歧视色彩有所降低的challenged再到如今的differently abled，而这不仅仅是字面意思的改变，更是思想的转变，态度的转变。虽然残疾人文化还是处于边缘化状态，虽然这个词极有可能是另一个“政治正确性”的产物，虽然有一天它也许会被另一个被认为更加“政治正确”的词所取代，但是不能不说标志着社会进步，平等的意识在不断加强。对于特殊群体来讲，平等意味着帮助，帮助他们开发“特殊能力”，弥补丧失的能力；平等更意味着尊重，让他们真正回归社会，不再利用人类的怜悯心生存，不再因为受到种种不公对待而丧失平等的权利，而这恰恰是开发“特殊能力”的前提。帮助和尊重的范围大到政府和社会团体的努力，小到一句“您需要帮助吗”或一个微笑。这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们知道，每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具有特殊能力的”。

从“残疾”向“特殊能力”的观念转变，是我们每个人乃至整个中华民族应该并且能够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