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不了的诗情
(2015-02-09 20:4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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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 |
回想起来,关于饮食的书,最早读的好像是《知堂谈吃》(钟叔河编,中国商业出版社一九九零年版)和《讲饮讲食》(枕书著,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九零年版)。知堂谈吃,说的都是再家常不过的菜蔬点心荤腥。那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知堂老人几乎每天给《亦报》写“豆腐干”文章。文章虽小,格局却大。比如他写《藕与莲花》,先是介绍藕的吃法,再说莲子的吃法。接着说有人能拿荷花花瓣酿酒。最后忽然宕开一笔,将莲花和桂花做了一番比较:“莲花与桂花在植物中确是怪物,同样的很香,而一个开花那么大,一个又那么小。可惜在中国桂花为举人们所独占,莲花则自宋朝以来归了湖南周家所有,但看那篇《爱莲说》,说的全是空话,是道家譬喻的一套,看来他老先生的爱也是有点靠不住的了。”明明在写家常小食,可写着写着,老先生忍不住要跑一点野马发发议论。知堂老人的这类文章一路读下来,每篇都像是聊天记录,平易流畅。可回过头再仔细读读,却发现原来都是很高妙的文章。
枕书先生本名吴德铎,是科学史学者、博物学家,已去世二十多年。他写饮食的文章以及其他博物文章全是扎实漂亮的知识小品,被翻译家傅雷先生誉为难得的好散文。抄一段他写苦瓜的:
比屈大均更早的李时珍《本草纲目》也著录了苦瓜,并认为郑和的随员费信的《星槎胜览》中所记苏门答腊产的一种瓜,“疑此即苦瓜也”。因而有人据此以为苦瓜是郑和一行所赉归,加上有些植物学家主张苦瓜原产印尼,这样,苦瓜是三宝太监下南洋时传来,就显得更为可信了。这说法虽很诱人,却未必经得起推敲。因为我国早期记录苦瓜的科学典籍除了《本草纲目》,还有《救荒本草》,后者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的著作,这书称苦瓜为可以帮助人们度过饥荒的“锦荔枝”。徐光启《农政全书》指出,它本是常见的蔬菜,“不必救荒”。《救荒本草》最大特色是不少内容来自作者的直接经验。既然朱橚已经指出,苦瓜可用于救荒,永乐、宣德年间郑和始传来之说,便不攻自破了。
枕书先生在自己的《文心雕同》一书中曾提到这类文章的作法:“……写法和正统的科普作家略有不同,我不是一本正经地讲解知识,而是天南地北,上下古今,胡乱地凑合,好像烧小菜一样,各种味道都有一点,力求能适合不同的口味。”“胡乱地凑合”当然是作者的自谦。“凑合”的背后有深厚的学养通达的见识。“凑合”出来的文字极具文章之美。
生活在某地,习惯了某些食物,习惯了某种口味,要想改变是蛮难的。比如我,是上海本地人,早上喜欢吃一碗泡饭,佐以乳腐酱瓜,咸菜炒毛豆。夏天,冷开水泡饭,吃到肚中,浑身舒爽。冬天,泡饭用开水煮开,吃得周身暖洋洋。如果改吃面食,一两天还好,时间一久,就受不了了。读书也是如此,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习惯了某种风格的文笔,某种文章作法,就会顺着那一路读下去,不大能接受别的味道。
某天参加一个文学讲座,在会场外的书摊上见到焦桐的《欲望厨房》。我读过焦桐的《台湾味道》(三联书店二零一一年版),印象很好。这本《欲望厨房》薄薄一册,红底封面中嵌了一幅别致的小图。封底上印了几段推荐词,开头一段写道“焦桐异想天开,把食谱写成了诗谱……”我一下子有了兴趣,虽然书被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无法翻阅,还是买下了。回到家,拆了塑封,随便打开一页,看到一道菜,菜名“心灵改革”。这道菜的做法是:“1 以牙刷仔细为螃蟹洗澡。2以注射器喂她白葡萄酒。为她松绑,含笑看她两眼迷蒙,陶然大醉。3 水注入蒸锅内,烧开。螃蟹入蒸笼,仰卧。……”一通玄虚,原来是蒸螃蟹。其后有一首诗,抄一小段在这里——
……
双手握住你,
掰开你的肢体,
剥去你的外衣,仿佛
怀孕的爱人的依赖,
每一寸肉都是一支歌,
……
你是美丽的蟹,醉倒
等待我厨艺家的巧手
将你料理。你假寐等待
我美食家的舌头
将你品尝。
确实“异想天开”。吃蟹本来是件风雅的事,用“掰开”、“剥去”来描述,真不能接受。后面几句更是离谱。如果螃蟹是在假寐,说明还活着,你却要将舌头伸过去,活吃它,这是不是有点吓人?在这本书里,“春情荡漾”是一种茶,“露水鸳鸯”是一条鱼,“巫山云雨”是一道甜品。读完全书,才知道此书在台湾出版时名为《完全壮阳食谱》,作者说“预料到这本现代诗完全有可能被书店摆在食谱类贩售”。原来作者是要写诗,也花了力气,每道菜用四字词命名,奇幻无比。然后用“材料”、“做法”、“说明”、“诗”四个部分加以阐述。陈思和先生评论道:“四个部分构成一个完整的诗歌文本,环环相扣,层层解构,饱含着多种元素的(诸如食物的、历史的人性的)悲剧感。”焦桐借用各种希奇的食材解构文化,讽刺世情,剖析人性,畅谈欲望,创作实验性诗歌。或许有的读者是喜欢的。可我却接受不了。我总觉得诗歌要给人以审美体验,作者别出心裁,用“孟加拉虎鞭”、“轻盈苗条的猪脚”、“严重发情的公鹅”、“刚发情的公鸭”做文学意象,我一点儿感受不到美好的诗情,这样的诗不读也罢。再说,因为先入为主,我已习惯了那种有知识,有情感,有文化,有见识的饮食文章。我并不排斥创新,但作者把饮食题材试验到这个地步,我只好笑笑,把书塞进书架一角。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台湾味道》里有篇文章写蚵仔煎,说蚵仔煎的由来,与海蛎煎的区别,具体烹制方法。文章最后部分写得好极了,描述几个经营蚵仔煎的老板,活灵活现。焦桐说最好吃的蚵仔煎在槟城,很多槟城人一天不吃林老板的蚵仔煎就不自在。
“……林忠亮自1958年开始经营蚝煎,而且只卖此味;其实他父亲已经炒了四十几年了。两代人靠蚝煎生活,将近一百年坚持只卖这样的蚝煎。
“林老板满脸油汗站在火炉前,穿的背心已然湿透,颈项上搭着一条毛巾,炉火兴旺。他倾油入火上的大铁板,铁板上先放进蚵仔、青菜,再舀入兑过水的番薯粉,打蛋进去,香味随着热气蒸腾四散,油花亢奋地跳舞;当平锅中的蚵仔煎微黄,翻面续煎,再铲起,装盘,淋上甜辣酱。
“我在台湾也常吃蚵仔煎,可就不曾吃过如此酥脆的蚵仔,如此货真价实。他的蚝煎永乐大量的蚝,加韭菜、番薯粉,再加捣碎油炸过的大葱头,虽名为“煎”,实则重油到接近炸的地步,可真的很好吃。”
很巧,蚵仔煎和海蛎煎我都吃过。读完上文,热气、香味好像就在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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