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冷玉斌新近写了篇好文章。文章分成两部分，前半部分记录了他去一所村校的见闻。文中有一段作者与一个小学生的对话实录。抄在下面。

冷：期中时也是你跟我说话的吧？还记得了？
　　赵：嗯。
　　冷：哦，你好啊，又见面了。和上次一样，有几个小问题问问你，别紧张呀。
　　赵：（点点头）。
　　冷：这一段英语课上了吗？
　　赵：上的。
　　冷：哪个老师教的？

赵：不晓得叫什么，反正是他（她）教。
　　冷： 平常老师会讲些故事给大家吗？
　　赵：讲的。上课讲。
　　冷：有些什么故事？
　　赵：（想了会儿）小红帽什么的。
　　冷：这学期读了什么课外书？
　　赵：《新语文》（读本）吧。
　　冷：科学课、音乐课、美术课最近还都上吗？
　　赵：都上哩。
　　冷：语文或数学老师有时用这些课做作业吗？
　　赵：（点点头）。
　　冷：体育课上一般做些什么活动？
　　赵：跳绳吧。
　　冷：你喜欢跳？
　　赵：喜欢。
　　冷：（指指国旗）现在谁升旗？
　　赵：校长升，星期一做早操升。
　　冷：老师有时候还喝了酒上班吗？
　　赵：（想了想）嗯，有时候。
　　冷：这学期考过试了？
　　赵：考的。
　　冷：你考了多少分？
　　赵：老师改了，没有算分数。
　　冷：我看你作业做得很好，全是对的。
　　赵：我不晓得，现在我的成绩有进步了，我爷爷送我到人家补习的。
　　冷：天天去？
　　赵：不是，星期六星期天去做作业。
　　冷：你上次说你妈妈想你到安小上是吧？
　　赵：嗯，我外婆也这么想，不过老师不要我去，他说我在这里先学好了再说。
　　冷：爸爸妈妈在家吗？
　　赵：不在，在外面收荒。
　　冷：到哪里？
　　赵：不知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
　　冷：上次你说喜欢哪个老师的？
　　赵：我也不晓得，（顿了顿）我说喜欢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不高兴，说喜欢数学老师语文老师不高兴，上次你要走时我不是找你说“两个都喜欢的”吗？我到班上老师一问，我一说喜欢数学老师，不知为什么，语文老师脸都红了。
　　这么敏感的问题，真不该问。想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冷：嗯，好吧，这回再问你就说都喜欢。谢谢你呀，回班上吧。好好学习。

在我看来，这段貌似平淡的对话背后有着丰富的信息。虽然这所村小较之以往，在管理上已有进步，但问题依然不少。第一，课程管理松懈，无法做到专课专用。第二，教师的工作状态不佳，有教师竟然酒后进教室上课。学生也不喜欢教师的教学，否则怎么会连老师姓什么都不知道？第三，教学常规管理不到位。教师在学生测试后，没有及时批改。这些问题必然造成学生成绩不理想，于是家长只好一边找人帮孩子补习，一边考虑转学。

再看下面这段：

站在校园里，一切都很真实。校舍前后三排，一间教师办公室，一间被村里征用为“保持先进性教育”学习室和警务办公室。另有六间教室，一二复式教学分两间坐，三四复式共用一间，五六各一间，一间空着。校舍西边是一大块泥土操场，在雾天里显得湿漉漉的，操场尽头有根旗杆，五星红旗垂在雾里。校舍东侧是厕所，应上级要求，亦改为水冲式厕所，小便池上一排水龙头。后来发现，龙头全部没水，改得了设备，交不了水费，因为收不着水费——跟学生收水费需要开听证会。上头拨款未必管得着厕所用水。现在都这样，上头要求特别多，比如不可以搭无牌照车等等，可在咱们这块儿哪家配得起校车？学生不搭车不骑车那么远的路怎么走？这一刀切，看起来管事方便，其实下面的人痛苦不堪。
　　学校目前有学生53名，教师7位，平均年龄超过50岁……

“科教兴国”叫了多少年了，“重视教育”始终是一句口号。一旦有事，教育立刻靠边站。“保先”是政治任务，是党的重要工作。警务工作关系到一方平安，在民众维权意识增强，群体事件频发的现在，更是关系到党能否执政的大事。相比之下，党的教育事业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学校教室被征用就变得顺理成章。于是，应该由政府支付的学校水费，也不给了。让国立小学的学生自掏腰包付水费，否则就不能用厕所，这种事在世界上大概是绝无仅有的吧。

文章后半部分写读杭州外国语学校郭初阳的《言说抵抗沉默》一书的感受。这本书是郭老师的一些经典教学实录的汇编。序言是郭老师的一个学生写的，其中有句话很能说明此书以及郭老师的价值——“如果一定要以一个比喻来形容郭初阳的话，我以为，许多语文老师和他们上的课是墙；郭初阳和他上的语文课是窗，一扇干干净净，透明的窗。”墙，挡住前路，遮住视线，让人狭隘闭塞。窗，而且是一扇“干干净净”的窗，它给人带来清新的空气，开阔的视野。郭老师给学生开窗，是为了传递普世价值观，是为了让学生走出应试的迷途，是为了还语文课以本来面目，是为了启迪学生的心智。郭老师的所作所为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在不正常的中国，他倒成了“异类”。读郭老师的书，再联想那个村小里的孩子，不免让人觉得郭老师的学生很幸福。那么，这些村小的老师为什么是这样的状态呢？是他们不懂得如何做教师吗？当然不是。当学生说喜欢别人而不是自己的时候，那个老师脸红了。是与非，大家都知道。问题的根子还是在于政府教育政策的失误，政府对教育投入不足，甚至是对农村教育不作为。所以，学校无法建设基础设施，好教师不断流失，教师的工作积极性无法调动起来，正常的教育教学活动无法开展。看了小冷的描述，我对这所村小的第一感觉就是衰败。但是，衰败的不只是学校，整个农村都在衰败。农民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没有起码的社会医疗保障，没有迁徙的自由。几十年来，种种不合理的政策使农村在经济上饱受压榨盘剥，使传统的农村社会结构崩溃，使农民失去希望。

回过头来再看郭老师的课堂，那是对主流课堂形态的颠覆，是一种返正。郭初阳的眼睛里有学生，他把学生真正当作了人。颠覆的本身不正是对现行教育制度的批判吗？郭初阳这样的语文教师成为教师群体中极少数，村小教师无法安心教学，两者的原因是一样的。而产生原因的社会制度更值得我们关注、思索，去努力改变。

2007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