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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一生爱过四个女孩,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那个女孩,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然而海子却为她们写下了许许多多动人的诗篇。“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只为她们破碎。”海子的《四姐妹》与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斯》中三个女巫的开场白异曲同工:“雷电轰轰雨蒙蒙,何日姐妹再相逢?”海子曾怀着巨大的悲伤爱恋着她们,而“这糊涂的四姐妹啊/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海子曾经爱恋的这四个姐妹现在肯定还在人间,不知她们是否幸福?
海子的四个恋人,我只认识一个,而且还见过。下面,我把她们“四姐妹”分成A、S、C、D。
A就像海子当年的诗歌一样纯真、美丽,命运注定她必须出现在青春的海子面前。
80年代,中国政法大学的星尘诗社一般定期开展活动,有时去郊外踏青,有时在学校安排一个活动室或在草坪上朗读诗歌,有时请专家、诗人讲座。作为诗社顾问的海子经常被邀请去参加这些活动。
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在同学的要求下,海子朗读了自己的诗歌《历史》:“你是黑色衣服的人/在野地里发现第一枝植物/脚插进土地/再也拔不出/那么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当他用带有浓重安庆口音的普通话朗读完毕,回到座位后,旁边一位女同学主动和他聊起天来。简单的交谈中,海子了解了姑娘从内蒙古大草原来,家在呼和浩特市,是83级学生。海子感受到了她不一般的文学修养。1986年8月在《给你》里海子写道:“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两个人谈兴很浓,爱情不约而至。
这个人就是海子诗歌中不断出现的A。海子对她爱得很深,为她写了很多诗歌。甚至可以说,A和海子的全部生命直接相关。但是在1984年的这个冬天,爱情敲开两个年轻人的心房,我们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的秘密。
关于交往的具体时间,海子在日记、诗歌中曾经透露出一点信息。1986年11月4日日记中说:“两年来的感情……”说明海子认识A是在1984年;在1989年1月7日《遥远的路程》里,他说:“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以前的我。”推算起来,时间也是1984年。海子第一首长诗《河流》第三篇《北方》中,有“想起你的时候”一个片段,也有“你/就是我的妻子”的句子。海子从1984年开始诗歌里出现了妻子、求婚、新娘、王后、爱我的人等词语。这些爱情中的词语,也许是渴望爱情的心理的表现,也许是对开始真正恋爱的表达。
为什么说他们认识在冬天呢?在1986年8月的一首诗歌《给你》中,海子这样写道:“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透露出他们在冬天两情相悦。1984年12月海子写了《爱情故事》,或可佐证他们已经比较确定关系;同月的《跳跃者》里“沉默是因为爱情”,这是比较微妙的爱情心理。而1986年8月的《给你》里,有“我曾和你在一起/在黄昏中坐过/在黄色麦片的黄昏/在春天的黄昏/我该对你说些什么”——这也许是记录他们后来某次约会的难忘的场景。
二十多年过去了,A对此事从来没有开口。我们应该都很理解,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爱情的权利。
这次爱情,对海子来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就是海子对爱情标准的确立,或者说,是A唤醒了海子的爱情标准。A的父母均是高级知识分子,由于从小生活在文风极浓的家庭,所以A对诗歌颇有兴趣——以后海子的恋爱对象,都是喜欢诗歌的。另外一个因素,A的草原背景和海子写作的题材暗合,也促使海子对她产生了爱情;而后来海子的几次恋爱的分分合合,似乎都和诗歌写作联系比较密切。
其次,两种不同的家庭背景,加重了海子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对立的感受,进而促使海子对自身贫穷和孤独处境加以审视,尤其是后来A的父母直接对海子施加压力,连海子父亲也了解海子初恋结束的原因:“是娘老子嫌我们穷。”如果他不认识A,也许人生就相对比较单纯,他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标准和感受——当然我们也无法这样假设。A给海子的爱情标准,使海子一生无法超越。
也可以说,A是海子一生的标准。
但当时,他们在一起,是愉快的、无忧无虑的。在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去了北戴河,有一本有关海子的书上有A的照片:个头不高,娃娃脸,扎一个当时常见的马尾巴,连衣裙。海子《海上婚礼》里写道:“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面颊/我一生也不想挣脱。”也许就是生活的投影。在1986年以后,海子有时候一个人去北戴河,可能含有对A的怀念。
爱情如果是一帆风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思念、苦恼、倾诉、等待。爱情如果是一帆风顺,海子的爱情诗歌也许就失去了很多滋味。海子对A的感情以及以后发生的很多事情,使海子的爱情诗歌出现了挣扎、回避,乃至影响了他的诗歌观念和人生观念。
海子的感情世界迅速打开。因为丰富敏感,海子处在触一发动全身的心境中,他的感情幻想力(或者如燎原说的“心理繁殖力”)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但此时除了爱情,他还不断在诗歌创作中突破,现在他的视野由中国扩大到了世界。我在北京昌平的海子藏书里发现了一套1984年的《世界宗教研究》和一套《国外文学》。他阅读了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等,这些积累,使海子写长诗的信心十足。
在他们的爱情中,海子还获得了一个笔名——海子。这是内蒙古等北方人称呼湖泊的话。海子1983年打印的第一本诗集《小站》署名还是他的本名查海生。
在此前认识海子的人,一般都叫他“小查”;一些大学同学,偶尔叫他“冬子”;在此后认识他的朋友,基本都叫他“海子”。称呼的变化表明身份的变化,什么人称呼对方什么,也体现对对方身份的认可,对母亲来说,海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海生”。
星尘诗社也有一些活动,海子和A一起参加。但这样的爱情,是干净的,纯净的,美好的。所以海子的诗歌里,身体欲望还没有出现。如果一个人参加,他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来,悄悄地走,谁都没有在意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老师。和A一起的时候,他写过一首《自画像》:“镜子是摆在桌上的/一只碗/我的脸/是碗中的土豆/嘿。从地里长出了/这些温暖的骨头。”意象的出色运用,又带有些高兴的顽皮和天真。这里出现了“骨头”这个意象,非常奇怪。
A也常常坐车从老校区到海子的房间,来看海子和他的诗歌。有时A和海子一起坐校车,A就将头靠在海子身上,海子在同事的玩笑里只是呵呵地笑。对女孩的初恋和深爱,对诗歌的深爱,这两件事情都使海子兴奋。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离不开这两样:A和诗歌。沉浸在爱情中的海子好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在诗歌里出现很多快乐的、戏谑的色彩:诸如“老鼻子橡树/夹住了我的蓝鞋子”,(《跳跃者》);“两个猎人/向这座城市走来/向王后走来/身后哒姆哒姆……”,而这两个猎人原来是“我的两只眼睛”(《爱情故事》)。
1986年海子和A的关系出现了变化。起因是A向诗人姐夫推荐了海子的诗歌,希望能够重点推出。而姐夫将海子和小姨谈恋爱的事告诉了岳父岳母。作为高级知识分子,A的父母对于海子的家庭出身难以接受。他们认为,这个一穷二白的诗人除了写诗,不会有什么前途。其实,我们不妨说,从此开始A和海子的关系就有了隔阂;此后的时光里,不过是海子一个人孤独地在一直坚持,而海子孤独坚持中的情感体验混合到他的诗歌写作里,就像血融入雪地一样十分明显。此后两者的关系冷热反复,一直到1986年秋天彻底结束。
我是1987年夏天在青岛参加完由《诗刊》主办的青年诗人笔会后从北京浪迹到呼和浩特,在朋友家见到A的。她淡淡地向我谈起海子的诗和海子的事,还说让我等几天,海子可能要来蒙古草原。而我1988年11月某个夜晚与海子在昌平中国政法大学校园的蓝屋咖啡屋喝啤酒时,海子在我面前谈起对A的深深恋情时流下了眼泪。
1986年,孤独中的海子获由昌平县文化局颁发的“昌平县1986年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供职昌平县文化馆的S走近了海子。
当海子与S因文学而相遇时,热爱文学的S在昌平的庸常文化氛围中,似乎突然发现了一个尚未被认识的天才。这种发现是属于她的,因而有一种私密性。她要保守这个秘密,以不被别人分享。于是情感呵护中的崇拜,使S觉得她正在成为一个匿名状态中的天才惟一的精神后援和秘密的知情人。在这样的时日中,S当然不会没有亲昵的冲动,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因而严格地恪守着分寸。
海子不会感觉不到这一切,心性高远的他当然需要被崇拜。并且那种远距离的,含有一种心灵委曲的默默崇拜更能使其动情。然而,此时的他已经身有所属,已经与A有了未形诸文书的身份契约——双方都必须为此负责。也正是缘于这样一种立场,海子才在他完成于1986年5月的长诗《太阳·断头篇》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爱情,必须向整个村庄交代,交代清楚/爱情要对大地负责/对没有太阳的夜晚负责。”因此,海子与S由此便一直处在自我克制的心灵秋波中。S成了海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友——异性朋友。这其中相互间的精神舔舐和默契,则是任何男性朋友都不能替代的。
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当海子遭逢了1986年与A重大的情感变故,心绪恶劣透顶的他,何以会于此时在那首《不幸》中写下这样的诗句:
四月的日子最好的日子
和十月的日子最好的日子
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四月的日子”,正是海子被S鼓动参加昌平文化艺术节创作比赛的日子,是两人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达成一种心里契合的开始。而“十月的日子”则是与A的情感毁灭后,痛苦、懊恼突然清算一毕,并因而可以正视与S的情感的日子。这当是海子内心的一种决断,虽然他不可能马上真正从A的影子中走出,但在与S的情感线索上,事情已经突然简单、清晰起来。所以十月是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1987年12月11日,海子在《献诗——给S》中第一次写下了“S”的名字,这可以视做两人情感上明朗化的一个重要标志。《献诗——给S》的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
谁身体黑如夜晚
在思念
不知为什么海子与S最终没能走到一起。
海子1988年4月的四川之行不仅仅只是“以诗会友”,从相关的资料信息来看,他的另一个理由是来见女友C的。C毕业于北京某大学,大学期间与海子相识,老家在达县,毕业后分配到成都工作。另外,她还是一个能与海子谈论但丁的女孩,更是一个极富诗歌情趣的女孩。海子生前两次到过达县,不过,在达县所写的几首诗,诸如《冬天的雨》(1987.1.11达县)以及《雨鞋》(1987.1.12达县),似乎并没有呈现甜蜜。这与其说是面对这位女性而写的诗,倒不如说是因这位女性与冬天的雨,荒凉的河岸川地,山顶氤氲潮湿的麦地……
这些陌生而新奇的乡村自然景色的联结,唤出了海子心灵中植根于乡村的那种阴郁、原始、野蛮的情感裸裎。“打一只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的麦地/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你的外表是一把雨伞/你躲在伞中像拒绝天地的石头/你的黑发披散在冬天的雨中”;“野兽在雨中说过的话,我们还要说一遍/我们在火把中把野兽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我看到一条脏脏的河流奔向大海,越来越清澈,平静而广阔/这都是你的赐予,你手提马灯,手握着艾/平静得像一个夜里的水仙”(《冬天的雨》)。海子在这里把这位女子描述成一个在冬雨中似乎是抱肩瑟缩、需要呵护,但又是内心镇定的人儿,一个神农氏的女儿般(手握着艾)和他这个神农氏之子相匹配的人儿。他因之而在这原本就是他的土地气息中顿然恢复了健康的原始野性,他们因而可能是冻得发抖,却禁不住兴奋地哆嗦着发出野兽般的尖叫——他们成了一对回到先民时代幼兽般欢畅的疯孩子。尤其是海子于此还表示了那条“肮脏的河流”从他心底终得流出,使其心境归于清澈和广阔的这一精神的陡然逆转,并且,把它归结为这位女性的“赐予”。
“青海湖”这个意象海子的确多次用到。最早一次是1984年12月,“那时我已走过青海湖,影子滑过钢蓝的冰大坂”(《不要问我那绿色是什么》),此时海子仅仅是借用许多地名来增强诗歌的意识力量和文化氛围。第二次是1986年的《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那时已经感觉和A的关系蒙上了阴影。第三次就是此诗,“我看见你从太阳中飞来/蓝色的公主青海湖/我孤独的十指化为天空上雪白的鸟”,这里的“太阳”也许不是海子的太阳,而是在西藏工作的一位女诗人的名作《我的太阳》。第四次是1988年11月的《无名的野花》:“青海湖上的大风/吹开了紫色血液/开上我的头颅”,这是海子回忆自己的经历而写下的幻象之辞。
据说海子爱恋的第四个女性D是他政法大学的同事,老家是青海省海西蒙古藏族自治州的。海子1988年7月25日火车经德令哈时写的那首《日记》应该与此人有关。
▍本文节选自《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纪念集》,原文标题《海子和他的诗歌》。)
作者简介:雨田,著名诗人,现工作生活于四川绵阳。出版过诗集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