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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原创:饥饿是一群野狗

(2011-08-13 20: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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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兄好,此文放在班博有段时间了,但近日一直心浮气燥,不能细读,今天一篇素棺令心彻底静下来,再看宫兄此文,竟如此顺畅易读,呵。我一直有想法,读像宫兄等学兄文字,文笔什么的早不重要,个个都百炼成钢,重要的当然是思想,是内涵,是对历史今天的记忆和解读。很多同学都夸过了,我也没有更多溢美之词,只是希望宫兄不要吝惜文字,多写一点,给我们以深的美的享受。

饥饿是一群野狗

 

 

宫瑞华

 

 

若干年前,在长春的大学同学说要出一本吉大中文七七级的书,让全班的80个同学每人写3000字的回忆文章,还限定了交稿的时间。

有同学出钱,有同学张罗,面对大家这种“七七自豪感”,不认真写篇东西,真是对不起这些同学了。

先想到的是吉林大学食堂的肉包子。那时吉大主食是苞米面糊糊高粱米饭,分粗粮票和细粮票。每周只能吃两顿细粮,一个月能吃两次肉包子,每人限当日当顿4两细粮票两个。肉包子练就了当时吉大学生比狗还灵敏的嗅觉,在接近宿舍楼七舍的路上,前边的人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就跑;后边的人见前边的人跑,就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也跑。当时没听说谁得了鼻炎,闻不到肉包子的香味。进到楼里,铝勺、筷子敲搪瓷盆的声音早就响彻全楼……吃肉包子的时候,全楼都情绪高涨。

偶然有那么一次,同寝室的一个同学“买”了包子没交票!这个同学吃完了两个包子又去食堂“买”了两个。他躲在床上吞食两个肉包子的时候,同寝室的另11个同学被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噬咬着内心。鄙夷?不屑?嫉妒?谁也说不清,总之,他多吃了两个肉包子,因此他肯定比不上没多吃肉包子的人高尚。

我们的孩子们肯定会说,那是人家运气好!

七七级处于饥饿年代。

吉林大学也很饥饿。因为老师短缺,本来是两个班的学生合成了一个班,80人的大班,上课要用麦克风;没有英语老师,我们只好跟着教俄语后又自学日语的“塞恩塞”学日语。

老师的自信也短缺。班上不少同学都老大不小,最大的已经32岁;有些人上学前就发表过不少作品,小有名气。于是年轻些的老师自己就矮三分,缺了底气,差点和我们称兄道弟……其实学生也自知短缺什么,于是每人都有一支手电筒,熄灯后躺在床上读书;有人还拿个凳子夜夜坐在公共厕所里,就着15瓦的灯光闻着熏天臭气苦读。

总之,大家都挺饿的。

后来出书的事不了了之,我也高兴。流芳千古的书里肯定不应该有吉大的肉包子和公用厕所的熏天臭气。

 

不过关于饥饿,还是可以写写的。

小学一年级,赵老师把我叫进了教员室。赵老师问:“你是不是向杜学忠同学要东西吃了?”

教室一样大的教员室里只有赵老师和我。赵老师很细心,她是在其他老师都下班后才找我的。所有有形的物体在我的眼前都消失了,唯一不能消失的就是赵老师的声音:“你是不是向杜学忠同学要东西吃了?”

当时,长春青年路小学四周都是盖着残雪的菜地,菜地里流窜着一条条肋骨清晰眼露贪婪之光的野狗。中午,杜学忠拿着一个窝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狗。我当时大概也是眼露贪婪之光。脱了衣服,也许我还比不上那条最瘦骨嶙峋的野狗肉多。杜学忠拿着一小块本来要扔给狗的窝头,问我:“你要吗?”

我飞快地接过来塞进嘴里—那是与野狗的竞争,动作慢了珍贵的窝头肯定会落到一只幸运的野狗的嘴里。那块窝头不足1.5×1.5×1.5厘米。

赵老师问:“你在家里是不是吃不饱?”

从1959年下半年起,我开始能清晰地记事,那时在青岛。我所能记住的就是奶奶、妈妈、叔叔和我去一个又一个的饭店排队买馒头。一人一次只卖两个,还要搭1毛钱豆角。豆角很老,吃的时候,每吃一个豆角都要从嘴里扯出两条长长的筋。后来,买不到馒头了,就排队买饼干;再后来买不到饼干了,所有的粮食制品都要粮票,就买梨。买了梨用水煮;再再后来买不到梨了,就到秋冬收完了白菜的地里捡干菜叶……

1960年冬,我和妈妈、妹妹、弟弟从青岛到了爸爸工作的长春。刚到长春的头3天,因为等托运的行李,住在爸爸的一个同事家里。

我第一次见到铺天盖地厚可盈尺的白雪。房子四周是开阔的雪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第二天,东北的太阳晒化了厚厚的雪,露出了星星点点黝黑的土地。我和刚刚5岁的妹妹踏着积雪走进了地里,在黑黝黝的地方发现了几粒珍珠般的黄豆,这是一片收割了的黄豆地!

我和妹妹用手扒开尚未融化的积雪,开发着我们的宝藏。一个下午,我们每个人竟捡了一捧黄豆!那天,我就开始爱上了东北,尽管手上留下了冻疮,天一冷的时候,手就开始发痒,而且多年不愈。

妈妈躲着房东,把我们捡的两小捧黄豆藏了起来。

几天以后,我们搬进了厂里给我们暂住的房子。两张并在一起的单人床,十几棵冻成冰的白菜。墙角结着一寸多厚的霜。那是一个多雪而寒冷的冬天,零下40度的天气,屋里没有暖气,不见一点儿火星。

白天和父亲走在冰里雪里,去买炉子、买炉筒子、买煤买柈子。用了两天工夫,支起了炉子,烟从炉筒子的接缝往外冒,呛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妈妈把我们捡的两小捧黄豆摊在了炉盖上,黄豆爆响着,香气把我和妹妹的馋虫都钩出来了,妈妈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弟弟不足周岁,还不能和我们抢豆吃。四个人每人分得十几粒黄豆。我和妹妹把香喷喷的黄豆扔在嘴里,咬得咯嘣嘣地响。我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黄豆,咀嚼着寒冷而富庶的东北。父亲回青岛接我们来长春时就是这样说的:东北有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东北大豆全国闻名,东北还有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暂时我们还顾不上三件宝,但我们吃上了全国闻名的东北大豆!东北大豆真是香啊!说实在的,我们也真是饿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根本不是饥饿。真正的饥饿是一群野狗,正在不远处守候。

我们来之前,父亲吃食堂。没几天,我们就把父亲的饭票吃光了。

有了炉子,我们开始自己做饭。第一顿吃的是高粱面窝头,第一口我就全吐了出来。在那个大灾之年,高粱未等成熟就受了霜,壳脱不下来,一起磨成面。而且高粱不干,磨成面也是湿的,待我们从粮店买回家,湿高粱面已经发了霉。那种苦涩,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尝到。

第二天早上,我和妹妹听说了一个新词儿:大便干燥。发了霉的高粱面吃到我们的肚子里,就变成了石头。当时的厕所都在室外,是用木板钉的。零下40度的天气,顶着寒风蹲上半个小时40分钟,脚不是自己的脚,耳朵不是自己的耳朵。我听到隔板另一侧5岁的妹妹在哭。开始是嘤嘤的,后来放声大哭。我想,我和妹妹是活不了了,当时我刚学会了写“死”这个字,我幼小的心中全是恐惧。我赶紧提上裤子去找父母。母亲束手无策,急得也哭;倒是父亲早有过了这番经历,他拿来肥皂,切成小细条,塞进……我们全家都说,妹妹最懂事,她小的时候就很少哭。自到了长春,她每天都要哭一次,从去厕所前就开始哭,一直到哭着从厕所回来。母亲洗衣服也要特别注意节约肥皂。每月凭票一家供应一条两块肥皂,有一块要留着上厕所用……

不久,我们发现,就是连发霉的高粱面也不够吃。父亲在技术科,是“脑力工作”,每月的粮食定量是31斤,“节约”3斤,实际上只能领28斤;母亲没安排工作,27斤半,“节约”1斤半;我和妹妹、弟弟都是孩子,定量更少。全家70斤粮,四个人(弟弟还在吃奶)每顿平均7两8钱。墙角那十几棵冻白菜吃完了,没有任何蔬菜,没有任何其它能够往嘴里放的东西。

每天晚上都是喝粥。后来母亲一提起那时的粥就说:“粥里哪有米呀,一碗粥的米粒还盖不过来碗底。端起碗来能当镜子照!”其实,母亲说的一点儿都不夸张。

一般都是晚上喝粥,喝完就睡。全家人的这顿粥只有3两粮。

母亲常说,那时候那个肚子呵,就像没有底!

我和妹妹都要喝5“二大碗”粥!其实5“二大碗”粥中的米不到半两。若干年后我试过,东北的1“二大碗”可以装1.1市斤水。我刚满5岁的妹妹一顿居然可以喝5.5市斤水!我相信,现在几乎没有哪个人可以一口气喝下5瓶矿泉水,不信你就试试!

喝到第五碗的时候,肚子就开始胀得很疼了,但是还舍不得放下碗,还要用舌头把本来就很干净的碗再舔两遍,然后放下碗就往厕所跑……

母亲说,你和你妹妹的肚子胀得像蝈蝈!母亲还说,那时候,饭不好做,到了做饭的时候就是一个愁!碗好刷,没有一点儿油星,比饿狗舔的还干净。也不像现在,还用什么洗洁精。

“饿狗”这个词用得无以伦比地精确。我女儿养过3只狗,只只都是非肉不食,没看过哪一只会去把它吃食的盆舔干净,它们都是幸福的狗,不知道什么是饥饿。

有一天,母亲拿着我们家唯一的做饭用的盆躲躲藏藏地出去了,过了两个多小时,如获至宝地端回了小半盆萝卜根儿。东北的萝卜根部会生蛆,食堂就把生了蛆的部位削下来扔掉。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用苞米面和生蛆的萝卜根儿包的包子,那是1960年冬我们家吃的最丰盛的一顿饭!

那顿丰盛的晚餐让我们回味了许多许多年。母亲说:“我用围巾包得只露两只眼睛,到食堂的垃圾堆里去捡萝卜根儿,生怕叫人看见。”母亲当年30岁,很漂亮。

母亲说:“洗了好多好多遍,蛆挑也挑不净,手都冻肿了,还是牙碜。”我和妹妹说:“我们不记得牙碜,只记得香!”

我们没有当时的照片。若干年后,我看到西方记者在非洲拍的孩子的照片,四肢皮包骨,只有一个胀得大大的肚子。我想那就是1960年的我,还有我的妹妹。

 

饥饿的1960年只剩下不到1个月了,父亲母亲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月没上学了。于是父亲领我走了几里路,到了青年路小学。校长说,留一级,明年再重读一年级吧,他读的是12年制,我们现在是9年制。

不管什么理由,留级对于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我说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让我试试吧。在我试试的时候,赵老师成了我的班主任。

青年路小学的四周都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冬天里是无尽的雪原。同学们之间不断地流传,在学校东头或者西头的野地里,饿死的孩子的尸体,被饿红了眼的野狗们从冻土里刨出来撕扯成碎片。野狗争食尸体的时候也互相撕咬,那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狗叫声。直到现在我还相信,同学间的传说不仅仅是传说,至少我就亲眼看见过令人惊恐的场面。

半夜里,我几乎天天被饿醒。胃火烧火燎地疼,像是被野狗撕咬。我想我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半睡半醒之间我老是看见那群野狗,老是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它们争食的对象。即使醒来我也分不清饥饿还是恐惧,恐惧还是饥饿。我常常会失声痛哭。

那个时候,母亲就会压低声音斥责我:“没出息!这么大了,还不如你妹妹,就你饿!谁不饿?”

我也真就不如5岁的妹妹,妹妹除了上厕所哭,几乎就没饿哭过。

 

在空荡荡的教员室里,赵老师问:“你是不是向杜学忠同学要东西吃了?”

我不能出声,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赵老师的问题。我在想:赵老师上厕所的时候一定不用肥皂,吃完饭一定不用用舌头舔碗。她是空军驻军的随军家属。

赵老师很漂亮。她皮肤微黑,牙却白得耀眼,烫着六十年代最时髦的大波浪发型。一双大眼睛,很温柔。我喜欢赵老师,同时我也知道,赵老师也很喜欢我。

我在试试看能不能不留级的1个月里,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我在青岛才刚刚学加减法,现在却要学会乘除法,还要学会分数。父亲给我辅导的时候,我拒绝一切有关吃的例子,比如两个人分1个苹果,每人是1/2之类。我宁可听1张纸撕成两半,半张是1/2。我大部份时间都饿得手都发抖,听到吃的,手中的笔就抖得更厉害。

期末考试,我数学得了100分,语文85分,是全班的最高分。我想,当时要是有什么“脑黄金”、“脑白金”、“生命1号”之类的产品,广告商们一定会把我捧成明星代言人。

可惜的是,我有的只是饥饿。饥饿就是我的“脑黄金”,就是我的“生命1号”,而我也只是得到了班主任赵老师的喜欢。

喜欢我的赵老师正为了那块不足1.5×1.5×1.5厘米大小窝头在批评我,她要对她最喜欢的学生的道德品质负责。

教员室中央是一个用大汽油桶改成的炉子,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窗户玻璃的四周已经结了很厚的白霜,透明的部份越来越小。透过结霜的玻璃,我看到了杜学忠那张很瘦很瘦的脸,那张脸正冲着我坏笑。

我知道我中了他的圈套。仇恨淹没了羞愧,我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像解了冻的江河,那种东西像厚厚的冰层,顷刻间轰然瓦解,随江水漂然而去……我想冲出教员室,将杜学忠揍成肉饼。但是,我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不可能做那种“野蛮”的事情。当时,谁要是动手打人,谁就被认为是“野蛮”。

一连几天,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我都会看见:学校附近的那群野狗把杜学忠团团围住,咆啸着将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多年以后,我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古汉语老师正在为我们“说文解字”。我突然就想起了杜学忠。我始终搞不清楚,在“窝头事件”中,杜学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因为在此之前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他肯定不是在报复我对他做过的某件事情。是恶作剧?是嫉妒?

我也清晰地记起了我“野狗复仇”的幻想。在“窝头事件”之前,我从未有过如此的仇恨和恶毒。

我思索这件事情,并不是对杜学忠仍然耿耿于怀。而是在探索这件事情的普遍的意义。汉语中的“饿”和“恶”同音同声同调,是一种偶然巧合?如果脱开语言学的意义,“饿”和“恶”的确是经常相联。在“窝头事件”中,我是由“饿”产生了“恶”呢,还是由于我的“饿”而引出了杜学忠的“恶”?

在冷冰冰的教员室里,顷刻间轰然瓦解的,是我童真的善。它的代价是换取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掺了豆面的香喷喷的窝头……

 

10年以后,我遇到了一群比我还要饥饿的人。那群人在我无以裹腹的年代吃的是观音土,他们有许多亲人都饿死在山东。他们是一群幸存者,乞讨几千里来到了大兴安岭余脉下的一条山沟。他们来自山东日照,对饿死他们亲人的故乡依然感情深厚,给这条东北无名的山沟起了个名字叫“尚日”。

1969年,我是一个下乡的知青,和十几个同学来到了这条不通车、不通电的山沟。当时,这群日照的幸存者已经在这里繁衍生息了10年,虽然不用再吃观音土,但也还是处于半饥饿之中。

尚日的地“挂”在大山上。从村子到地里有十几里的路。种地时节,中午不能回村,生产队就带上一瓶豆油,一板豆腐,做个豆腐汤,让几十号壮劳力吃自带的干粮。

一天中午,做饭人怎么也找不到那瓶油。这时,树林子里有人在捂着肚子满地打着滚儿地嚎:“跑腿子”高大个子把一瓶生豆油都偷喝了!

大伙儿骂着笑着把痛苦不堪的高大个子抬下山,套上牛车,慢悠悠地翻山越岭,送往十几里地外的公社卫生院……

东北富庶的大山怎能养不活它皱褶里的这几个人?原始森林里的松塔、蘑菇、药材、蜂蜜都在自生自灭;田头地脑只能生长榛柴野草。我和我的同学们曾以“革命”的名义砍掉了幸存的日照人“自留地”里的希望。

窝头的故事像一个寓言,它好像要无始无终地永远伴随着我们这代人。以“革命”的名义的时候,我们就是杜学忠。可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只是一个“水饱”的“我”,红着眼睛垂涎着杜学忠手中的窝头,而杜学忠大多会把窝头扔给野狗。

2000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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