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中国西部农村的一个真实事件。政府为了解决百姓用水难的问题，拨款建设蓄水用的水窖。平平静静的水窖，也能掀起惊涛骇浪，完全是因为人内心的浮躁和不安在推波助澜。人性中的狭隘、猜忌、嫉妒是人类的大疾病，能毁灭一切。象本事件中美丽的女孩宝芝一样，我们每个人的精神家园都喂养了一些黑色的鸟。

                 人与黑鸟

时间：2004年冬

地点：中国西部宁夏回族自治区贺兰县六十里店

人物：宋宝芝、宋东林、王小良、王庆禄

事件：

   一大清早，有一只鸟勇猛地撞向了王庆禄家的房檐，一滩鲜艳的血慢慢飘落下来，大片的黑色羽毛四处翻飞，有一根红丝绳随之飘落，落在黑色羽毛之中，红色格外耀眼。此刻，屋内王庆禄全家人都听到了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王庆禄的二儿子王小良跑到屋外一看，天空却旭日冉冉，一片晴朗。

    王庆禄宅子对面有一户人家，五口人，当爹的叫宋东林，生有三个女儿，分别起名为玉芝、桂芝、宝芝。三个女儿中就数这小女儿宝芝最出众，不仅长得漂亮，还很伶俐，但有一条不好就是任性。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知道宋家的三女儿很神，因为她很会养鸟，还懂鸟语，她家院子里每年都有燕子做巢，喜鹊登枝，乌鸦落地，那鸟总是络绎不绝。只可惜这三女儿宝芝一个月前离家出走，全家人找遍四野，报告公安还是杳无音讯。奔她而来的那些鸟也都发出哀鸣，纷飞他乡，偶尔也有几只鸟飞回来，落到宋家院子里的树枝上进行探视。独有一只鸟，始终不离宋家，在宋家的房前屋后飞来飞去。这鸟只有一只脚，因为残疾，宝芝对它照顾得特别细心，经常给它吃点小灶，还把自己的红头绳分开一根丝线系到这鸟的翅膀上。往常宝芝站在院子里，一抬胳膊，这鸟就落到她的臂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宝芝管这只鸟叫小可怜。

    宝芝不见了，小可怜就更加可怜了，它由于残疾，野地里找食不方便，每天总是吃不饱。这一个月来小可怜的叫声都变了，不再那么清脆，沙哑的声音很长，象人的哭声，很凄凉。尤其是在这个干燥寒冷的冬天，这沙哑的鸟声一叫，立刻就刮起刺骨的北风，风里还旋起一些沙尘，围绕着王家和宋家两栋房子，旋转着刮个不停。

   王、宋两家人过去相处得很好，两家房子的距离只有六十多米远，门对着门。王家生了两个儿子，宋家生了三个女儿，两家都有想结为亲家的意思，可一年前因为建水窖的事情，两家闹掰了，相互视若仇敌，不再往来。

   一年前夏季的一个晚上，村委会开大会，王庆禄任副村长，主动将政府拨款为村民建水窖的指标让给了自家的对门宋东林，表示等政府下一笔款拨下之后自己家再建。那个晚上的月光如水亦如酒，王、宋两家都陶醉在清凉而甜美的月夜里，原本荒沙地带，出现了一片蛙声，远方的芦苇花浩荡怒放，把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王、宋二人肩并着肩一同走向各自的家。

   王庆禄高兴的是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利人利己，把水窖让给了邻居老宋，一来讨好老宋，将来把姑娘嫁给自己的儿子，二来是邻居，离得近，自己家也可以用上这水窖的水。宋东林高兴的是自己家有水窖了，这个水窖是老邻居让给自己的，庆禄这朋友没白交，够意思。一个星期之后水窖建成了，王庆禄还买了二车水给宋家水窖灌进去。清凉凉的水中漂浮着天上的月亮，闪闪烁烁的星星撒满一水窖，宋东林坐在水窖口上看着水中的自己，觉得自己上天了，一张笑脸在水中晃来晃去，心里那个乐啊。

   王、宋两家的乐没过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没有想到，第二批建水窖的款一个半月之后政府又拨下来了，而且是建密封式的高档水窖，每个水窖配装一台抽水机，用水时一按电钮水就哗哗地流上来，不亚于城里的自来水。建这种水窖的指标落到了王庆禄的头上了，这超出了王庆禄的意料，想不到好事来得这么快。问题不是出自于这个快，而是出自于王庆禄无意吹牛皮的几句话上。

    这天晚上宋家三姑娘宝芝手中拿着一只小鸟来找王家二儿子小良聊天，走到门口听到王家聊的天已经聊得广阔无边：王庆禄＂嗞＂一声喝光了一杯酒，得意地说：我，早看到了这步棋，先让他宋东林一步，给他只兔子，我再迈第二步，牵头肥牛，咱这个水窖比他老宋家的大两倍，还配有电机，哈，哈。宋小良随声附和：爹，你是当代诸葛亮，他们家一群笨蛋。王庆禄老婆说：他们家怎么能和咱家比，生孩子也是一窝母夜叉，没一个带把的。宝芝在门外听到这些，心中黯然神伤，觉得王小良平时对自己的好都是装的，这一家人怎么这么坏呢。这时宝芝手中的鸟叽喳乱叫一通，扑楞楞，扑楞楞，挣脱开宝芝的手飞走了。门外的鸟声惊动了屋里王庆禄一家，王小良跑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宝芝的背影。

   宝芝跑回家后把刚才听到的做了一番添油加醋的细述，宋东林听完以后，久久沉默，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有些微微抖动，最后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四个女人，叹口气说：人心隔肚皮啊，他老王在我面前当了一辈子王，经常算计我，是啊，人家说的没错，生孩子我也生不过他，你们这些臭丫头片子，有什么用。

    从此两家的隔阂产生了，在这炎热的夏日里，两家的关系却进入了冬季。王家水窖电机抽水的声音让宋东林无法忍受，嗡嗡的声音一响起来，就有一只苍蝇绕着宋东林的头乱飞，怎么样也挥之不去，宋东林心中怒火万丈，一见到王庆禄就阴着个脸，恨不得把他撕个粉碎。王庆禄开始有点莫名其妙，慢慢思考原因也多少明白了一二，就是因为这口水窖。王庆禄想解释，可一想这事也说不清楚，由他去吧。有一天宋家的水窖灌水，窖口没有盖上，王家的一条小花狗在窖口纳凉，一不小心掉进了宋家的土水窖里，王、宋两家人谁都不知道，宋家人打水的时候也没太留意，半个月后这窖里的水有些异味，还有一些黑的白的黄的狗毛在水中蠕动，煮出的饭菜飘荡着茅厕的气味，反应最强烈的是宝芝，那几日每顿饭后都呕吐不止，严重时将黄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宋家发现窖水臭了，全家人开始淘洗水窖，当宋家人把那只小花狗捞上来时，看到狗尸腐烂得露出肋骨，他们坚定地认为这是王家人干的缺德事，宋东林全家人疯狂了，他们冲进王家，把狗尸扔进王家屋子里，嚎叫动地，骂声震天，宝芝挥动双臂让所有的鸟飞上天空，在王家的上空盘旋，鸟屎如雨点落下。王家开始还克制着，后来也无法忍受了，对骂起来。两家这次战争的声音滚过辽阔的沙原，掀起一阵尘沙，把湛蓝的天空染得混浊不堪。王小良不想参加这场叫骂之战，可一摊鸟屎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他透过鸟屎的朦胧，看到宝芝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他也愤怒了，狠狠地抽了宝芝一个耳光。宝芝由于连日饮食不好，病后未愈，又加上怒气盈身和小良的打击，她一下子昏厥过去，感到天地寂静，她看到辽阔的天空中只有一只鸟，一只红色的圆圆的鸟，飞翔得十分孤独。

   夏末之战结束后，王、宋两家的怨恨随着秋霜覆盖，冬雪弥漫而日趋加深。过去宝芝喂鸟的稻谷都是王小良给的，现在没有鸟粮了，宝芝喂不起那么多的鸟，所以只能照顾独脚鸟小可怜了，每天宝芝喂小可怜时就和小可怜对话：俺爹也是个瘸子，是被王家两兄弟打的，你能为俺报仇吗？可惜你是只鸟。小可怜也叽叽喳喳应对着。对话的声音很小，却传得很远，传到了几十里外的芦苇荡里，那里的鸟也纷纷飞了过来，落在王家、宋家的屋顶上。

   宝芝的孤独感越发强烈，这份孤独来源于宋、王两家的仇恨，这种仇恨的来源又是什么呢？宝芝想不明白，宝芝感到只有把自己关闭起来才宁静，才安全。

    有一天宝芝睡了一夜的觉，醒来后惊得发呆，她看到旭日是蓝色的，蓝得发红，她爱的那些鸟儿们的羽毛都脱落了，从鸟儿身上飘来阵阵肉香，王家水窖电机抽水的声音也是一个男孩在唱歌，歌声非常好听。宝芝向王家的水窖走去，她看到王家水窖台的瓷砖上有她特别喜欢的花纹，她听到水窖盖上的那把铁锁咔嚓一声响，她一看那把锁打开了，放在水窖台上，她知道这锁是为自己打开的，此刻她耳边响起父亲的话：你们这些丫头片子能做什么。是啊，自己应该去做点事情。

   宝芝把水窖盖打开，从水窖里面涌出一股暖暖的风，她坐在水窖台上捋了捋头发，把王小良从城里买给她的口红在嘴唇上抹了又抹，她看到水里的姑娘很美，那一点口红在水中非常鲜艳，是河塘中开放的一朵莲苞，端庄秀丽的脸庞映在水中极度惨白而凄美，她知道那是自己在水中呼唤自己，她平静地扶着窖壁上的铁梯走下去，把窖盖托住，慢慢地盖上，她屏住呼吸让自己沉到水里，在这个寒冷的人间冬季，窖里很暖和，水也很温柔，这时她感到自己走进了从没见过的大海，那水比自己的躯体和生命更加辽阔和幽深。

    宝芝就这样出走了，她大姐玉芝说：宝芝说过要到南方打工，可能真的去了南方。宋东林叹口气：嗳，那也得打个招呼啊。全家人边找边等宝芝的消息，可是那些鸟儿们等不急了，开始乱叫乱飞，后来渐渐离去。独脚鸟小可怜在王家的水窖台上哀鸣了许多个日夜，无人理会，最后勇猛地撞向了王庆禄家的房檐。王小良听到雷声后，开门在晴空下看见了那只死鸟和黑色羽毛里的红丝绳，猛然，恐惧从他的脊髓里透出一阵寒气，他觉得宝芝可能就在自己家的水窖里，他回到屋里拿了水窖钥匙，跑到水窖旁边，闻到了一股香气，这香气和这一个月来家里喝水、煮饭、做菜飘出来的香是一样的气味，他明白了，他疾速打开水窖盖，看到水里有鱼吐着水泡在游动，仔细一看那是一双鞋漂浮在水中，接着他所到脚步声从水底传来，他熟悉的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庞，还是那么娟秀，从水底迎面慢慢地升上来，微微笑着……

   （2011年4月18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