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强

    二战后的萧条时期，每个周末，十三岁的路克都会偷偷溜出家门，步行三个多小时，穿越六个街区，到达“六只耳”商店。在店铺明亮的玻璃橱窗里，有一只衬着白绸缎的精品盒子，里面是一支暖红色、雍容华贵、闪着诱人光芒的钢笔，它的名字叫红爵士。

    两年前，路克跟随妈妈到姑妈家，偶然路过那里，就被那支红色的漂亮钢笔深深吸引住了。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笔。这时，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店老板走出来： “小伙子，你喜欢这支笔吗？”

    路克点点头。大胡子老板夸他真有眼光，说这支笔是独一无二的，是当年大文豪雨果用过的，笔帽上还雕刻着他的亲笔签名，世界上只此一支，拥有这支笔的人，便可以写出世上最优美动人的文字。

    “多少钱呢，先生？”路克忍不住问。大胡子刚说了个价格，路克就看到母亲脸色惨白，一把拉起路克逃离了那里。路克的父亲早年在战场上阵亡，母亲独自抚养着路克和他的两个姐姐。由于生计艰难，姐姐们不到十五岁就进了缫丝厂做女工，母亲在有钱人家做帮佣，可赚的钱却连肚皮都填不饱，那支昂贵的奢侈钢笔，从此成了路克的梦。每周，他都会跑去“六只耳”商店，把脸贴在橱窗上，热切的目光简直能把那支红爵士融化。

    这天，路克又来到“六只耳”，那个大胡子老板幽灵般的出现在他身后： “年轻人，你是不是想得到那支红爵士？”

    路克吓了一跳，当他看清大胡子并没有恶意时，便红着脸说： “是……可是，我没有钱买。”

    “没有哪个人是带着钱柜出生的，你可以自己去努力工作赚钱啊。年轻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你有能力购买这支笔前，我不会将它出售给别人的。”大胡子说。大胡子的话让路克看到了希望，由于战后缺少老师，学校只有半天课程，他决定利用剩下的半天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当然，这要瞒着家里人。

    但由于国家经济萧条，失业率激增，连大人都找不到工作，何况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半个月后，路克在印刷厂找到了刷油墨的活，虽然又脏又累，可报酬却少得可怜。不久，路克听说铜很走俏，一些孩子在当年军队打仗的战壕附近挖铜弹头、拣弹壳卖钱，于是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此后路克还送过讣告信、在车站装卸过煤球、帮墓地的送葬公司推过棺材……只要能赚钱的事，路克都肯干，他将赚来的钱都塞进一个小木桶，悄悄藏在床下面的地板缝隙里。

    空闲时，路克会跑到“六只耳”商店外，看望他的老朋友——那支红爵士钢笔。每次看到路克，大胡子老板都会向他喊：“加油啊，小伙子，我会一直帮你保留你的老朋友的。”

    一天晚上，睡梦中的路克被母亲痛苦的呻吟声惊醒。“是阑尾炎，要动手术”大夫说。母亲却咬牙坚持说不用，路克知道，这是因为家里没钱支付麻药钱和手术费，两个姐姐工作的缫丝厂已经三个月没发薪水了。路克犹豫着，沉默半晌，他回到房间，从地板缝隙里抠出那个小木桶，倒出了里面所有的积蓄。

    母亲痊愈了，可路克的梦想破灭了。

    一个暴雨之夜，路克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终于得到了红爵士。醒来后，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弥漫在路克心中。这个冲动让路克热血沸腾，他溜出家门，走到了“六只耳”商店外。一股热血猛地冲进路克的大脑，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一块石头砸向了玻璃橱窗。然后猛地抓过钢笔，塞进口袋，跑进了雨雾里……

    不知跑了多久，等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时，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了巨大的负罪感，现在他虽然拥有了红爵士，心里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路克后悔了，他知道，天亮后，商店老板很可能会猜到是自己偷了那支笔，之后他会报警，自己会蹲大牢，母亲和姐姐们会以他为羞耻。最初的冲动过后，路克害怕得浑身发抖，他焦躁地在黑夜里奔跑，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到这里，路克去摸口袋里的笔，但是里面却空空如也，那支笔已经在他奔跑的途中丢失了。

    路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第二天，几个警察走进路克家里，路克和十几个街上的调皮孩子都被带到了警局。不一会，大胡子老板走进来，警察让他逐一辨别每个人的脸。大胡子看一个孩子，摇一摇头，等走到路克身前，他停了下来，路克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大胡子盯了路克足足一分钟，却摇了摇头，走开了。

    “六只耳”商店的案子最终不了了之，正当路克庆幸不已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给他带来了一个礼物，他才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打开礼物，路克呆了，里面正是那晚他丢失的那支红爵士，没错，上面还有雨果的签名。

    母亲告诉他，笔是姐姐们用三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希望他能喜欢。路克大惑不解，那晚，自己不是把红爵士弄丢了吗？怎么回事呢？难道那晚自己太慌张，从橱窗里抓错了笔吗？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路克一家早已搬到了外地，路克也成了一名出色的新闻记者。

    那年，他经过以前住的老地方，“六只耳”商店的招牌进入他的眼帘。他心里一动，停下车子，走到商店外。突然，橱窗里的一样东西让他愣住了，里面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一样东西：一支红爵士钢笔，上面还有雨果的签名。

    奇怪，当年大胡子老板不是说，世上仅有一支红爵士，它是独一无二的吗？路克满心疑惑，他假装顾客，走进店里。店主还是当年的大胡子，只是他的胡子都白了。路克指着橱窗里的那支红爵士问：“这支笔多少钱？”

    大胡子瞅了路克一眼，却摇头说： “那支笔不卖，它已经有买主了。”

    路克很奇怪，忍不住问：“谁是买主？”

    大胡子指了指窗外，路克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穿着旧吊带装，戴着鸭舌帽的小男孩正趴在橱窗上，深情地盯着那支红爵士，眼神宛如当年的自己。路克心里突然明白了，他再也忍不住，大声说：“其实那支红爵士并不是雨果用过的，上面的签名也是假的，是吧？”

    大胡子先是一愣，随即呵呵笑了，竟然直爽地说： “当然，我吹嘘的都是假的，那支笔就是支普通的钢笔，在我的抽屉里，还有一模一样的十几支呢。”路克没想到他这么坦白，不禁问：“那你为什么欺骗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一看他就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

    大胡子收起笑容，沉吟半晌才说：“我当然知道，但是我这样做，只是想给他一个美丽的梦想而已。”

    “梦想？”路克问。大胡子点头：“我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穷孩子，他们的父母很多都死在了战争里，他们性格孤僻、消沉厌世，没有梦想与希望。没有梦想的人是没有明天的，这比贫穷本身更可怕。我编织雨果的红爵士笔，只是想让那些穷孩子有个梦想，并且为了梦想，能积极地去创造自己的未来。”

    原来如此！ 回家后，他与母亲聊起了当年的生日礼物，那支红爵士钢笔。母亲突然说： “其实有个真相我一直没告诉你，那支笔并没有花一分钱，而是一个大胡子老板送给我的。”

    “什么？”路克张大了嘴。母亲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给我，只是记得当时他对我说，‘你的儿子一定会喜欢的’，而且还要求我不要告诉你是他送的。唉，那个大胡子真是个好人啊，可惜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其实,在那个他用石头砸碎橱窗的雨夜，大胡子老板早就看清楚了路克的脸，因为那时，他恰好就站在商店的橱窗后面。

摘自《读书文摘》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