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乡写春联
(2024-02-04 14:25:30)我是在上小学三年级时候开始写对联的,那时,我应该是十岁(虚龄)。
当时的情况是,原来年年给我们全庄(全村)写对联的我的二哥(初中毕业),到铜川当工人去了,而在二哥之前,给庄(村)里写对联的我的二老舅,也就是我父亲的二舅,业已去世,所以在几个同学的怂恿下,我就被大家“黄袍加身”成了当年对联的唯一书写人。他们的理由是:在咱全庄(全村)里,也就冯明海的字写得最好。
这个决定一出,我的几个小伙伴,便撺掇我,叫了几个跟班,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几个人凑钱,买了几张红纸,一小玻璃瓶墨汁,再加一支毛笔,浩浩荡荡地进了前庄(村),同学的三大(爸)家,准备开写。因为同学三爸(大)家,有一排柜子,可以铺纸裁纸挥毫。但开写了,写着写着,大家忽然发现,就我们几个人的脑子里,并没有记得多少副对联内容,所以,几副写下来,大家都开始理屈词穷抓耳挠腮了,怎办?还是我一个同学有门道,他神神秘秘地说,他曾仿佛在某某地方,见到过一本书,那上面似乎有对联,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给你们寻去。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同学就气喘吁吁跑来了,说:这是从某某地方偷来的,咱先用,用了以后,我再藏回去。大家都赞:厉害,还是你小子有本事!我拿到书一看,是一本早已泛黄的《农村XX大全》,果然,除了万年历,还有一部分春联内容,于是,我们就翻开书,照着写,这个说这个好,我就写这个,那个说:哎哎,那个好,我就写那个。记得其中一副有“三尺柜台”的字样,同学就说:这个写给我三大(爸)家最合适。你看看我三大(爸)家这一排柜子,多气派!其时,我也不知道“三尺柜台”是啥意思,只觉得面前这一排柜子确实漂亮,四周雕花,柜台发亮,柜门上画有花卉,四季发财,牡丹石榴,寿星蟠桃,喜上眉梢,大红大绿,一排富丽堂皇,这都是旧社会大财主家的好东西啊!前庄的几个小伙伴,见我们在这儿造春联,便回家偷出家里大人早已买好藏在仓窑里的红纸,也拿来一并让我们几个肆意糟蹋,直写到天色麻麻黑,该回家吃饭了,大家才四下鼠窜,蹑手蹑脚溜回家晚饭。
到了第二天,大家并没有见得家人们指天骂地,便松了一口气,或者说有了一份自信心——毕竟我们并没有干坏事啊。所以,接下来,在干完家务活后,大家继续撺掇我,挨家挨户往过写。所以,前庄(村)写完,我们就转移到后庄(村),村里人见我们这几个小学生,并非偷鸡摸狗,而是在写对联,或者写得大概也能凑活,尤其是当时也一时半会儿再找不来个像模像样写对联之人,就放任我们几个瞎整一气。因为农村的春联与城里并不一样,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就是城里人是一家才写一副对联,而我们陕北农村,但凡有个门儿的,必须贴一副长对联,还有其他的犄角旮旯,譬如家里,要写:台头见喜,而这个位置在哪里?许多人并不知道。还有财神,灶君,水缸米缸酸菜缸,上面都要贴个红贴贴,出了家门,院子里,要敬土神,因为一家人,进了家门归灶王爷或灶君管,一到院子,便归土神管,灶君的位置,要贴“一家之主”,土神的位置,要贴“天地三界,当方土神”字样,从院子再往外面走,大门外或大树上,要贴“出门见喜”,而院子之外,尚有碾磨仓窑猪圈羊圈鸡窝狗窝,也得给它们各各准备一个,碾子是青龙,要写“青龙大吉”,石磨是白虎,要写“白虎大吉”,仓窑,“五谷丰登”或“丰衣足食”,猪圈,要写“膘肥体壮”,羊圈,要写“百母百羔”,鸡窝狗窝,就写个通俗顺口的,比如黎明早起,比如好好下蛋,比如看紧门户之类,驴圈牛圈,就写个六畜兴旺等等,有时,有些地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大家就去问我父亲,父亲虽然识字不多,但年龄大,见识广,记性好,别人曾经念叨过的,他基本上知道,至于该字怎么写,父亲就比划一阵或说出个偏旁部首,我们大致也能猜想出来,所以,在开始写的过程中,虽然磕磕巴巴,但基本上没有出现什么错别字或念不通的地方。但由于各家需要数量不同,还要连带裁纸,所以,大家看似忙得不亦乐乎,但事实上,半天里,并不能写上几家。拖泥带水三四天,才终于把村子里的对联都写完。到了腊月二十七八,各家仿佛比赛一般,争先恐后都把对联贴了出来,一时间,每家从大门起,一直到院子,到门窗,全是红彤彤一片,虽然字体不怎样,但规模有了,这过年的气氛就到位了。
等到大年三十一过,正月初二三,大队上闹秧歌的活动就开始了。秧歌队,当然也是由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掺和,一个大队,七八个小队——即现在的村民小组,由秧歌队牵头,领着大家,一个小队一个小队,挨家挨户拜年:锣鼓大嚓震天响,男女老少齐上场,伞头一举嗓门儿亮,红火的日子万年长。秧歌队走到各家,也是各家摆拍比赛的时候,都要摆上大桌子,端起酒杯子,“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招待得好,伞头就领着大家可劲儿地蹦跶可劲儿唱,跳得唱得越起劲儿,就越吉庆,主家就越有排面越风光。秧歌结束了,主家自然要招呼秧歌队的人员喝酒喝茶吃饭,虽然大家谦让不吃,但地主之谊是万万不可缺少的,这是礼节。吃过了喝足了,大家就开始在院子里拉闲话,评点张家的对子好,李家的对子艳。居然有一位老先生问父亲:这对子,是谁写的?父亲生怕我们把字写错了,就怯怯地说:唉,就那几个碎娃娃们混在一起乱写的,哪里写错了?老先生胡子一扬:我给你老侄儿说,这娃娃现在都能写出这一笔字,将来必定有出息。父亲疑惑:他干大,你说?老先生往前挪一步:嘿,你们没文化,解(读害)不下。不信,你就记住干大的话,干大见得世面多了,你将来等着看!
父亲听了,自然高兴,这个碎儿子终于给家里挣了口气,将来不管怎么,都得供这娃娃上学,让娃娃有个出息,或许还能混口公家饭,要不然,搁在家里怎么办?一装粪都扛不起,能种地受苦过日子?当然,这是后话,先按下不表。
从此起,我们前后里庄,冯氏一大家的亲戚们,每逢过年,写对联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我身上。每到腊月,村里人,亲戚们,便用篮子或筐筐,提上年茶饭,一串油馍馍,再带上裁好或没裁好的红纸,一大早就赶来,让我写对联。我是来者不拒,一边裁纸一边开写,对联内容,他们能复述的,我就照着他们说的写,他们说不出来的,我就现场编,总之让大家高兴而来,满意而去。时间最长的一次,大概是从早上一起床,八九点开始,一直写到晚上掌灯时分。那天,好像写对联的亲戚朋友们都约好了似的,全集中到一块儿了,这家写完那家上,那家写好这家来,除过吃了几口饭,片刻未停。好在当时年轻,也没见得腰酸背疼腿抽筋,睡一觉起来,该干啥照样干啥,只要来人,继续操作。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之后,直至有了孩子,过年没法回家,才告结束。
而每逢腊月写对联的时间到了,或第一个来家里写对联的人来了,父亲和大哥就反复叮嘱我:不论来了谁,都要好言相待,笑脸相迎。人家登门来,还提着礼往,就是看得起咱,抬举你,千万别认为自己就是大学生了,干部了,就轴个架子摆谱,咱家人老祖辈,都是和左邻右舍和睦相处的,别让来人笑话咱。我点头唯唯。
而客人走后,晚上一家人拉话,父亲就很感慨,说:三娃能给咱全庄人写对子,我就很高兴。想想那会儿,咱们刚刚来到这儿,每年过年我都得提上好吃的,找人家写对联。人家爱理不理,还风言风语,每次都是当面给你难看:“我要是死了,我看咱庄里就没人能写对联了。”后来你二哥上学了,也能写对联了,才把这难堪的话给堵上了。风水轮流转,现在该轮到你娃娃们了。
于是,我就发奋,我一定要把字写好,让那些人看看!
从此,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的字一直是被同学和老师们肯定和赞赏的。每周的劳动课,别的同学,要往地里挑大粪,而我,则每次都被老师安排去写黑板报,爬上梯子或支个桌子,在学校的墙壁上,画各种图案,再抄各种口号、诗歌、大批判以及课外题。到了西安上学,也是因为字画好看,被校长瞅见,才让我留校工作的。
而工作之后,我才知道,城里人管写大字叫“书法”,说书法,还必须临帖等等,于是我就去书店,买回了柳公权、颜真卿,从楷书练起。而其时,领导让我掌管了一个会议室,钥匙在我手上,所以每天午饭一吃,我就迅速钻进会议室,门儿一反锁,开练。给自己的要求是:绝不教一日闲过。记得一个秋天,单位安排我和另外一人及司机,去终南山下某地拉鱼,但那天,风雨交加,到了目的地,当地人都猫在屋里不出窝,所以是半条鱼也没拉到,只好灰溜溜返回单位。到了宿舍,已是晚上十点多,而我,并没有即刻睡觉,而是继续溜进会议室,把当天的功课一字不拉地补上。练完字,我一看表已是十二点半,然后才放心地回宿舍睡觉。
再后来,我订阅了《书法报》,参加了中国书协书法培训中心的学习,去外地,参加面授,借上相机,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搜寻拍照名家题写的各种牌匾,往后,负笈北上,去首都师范大学欧阳中石先生门下,攻读研究生课程,开展青年书协工作,入展全国国展,终于混成了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也从此,朋友们都开始客气地称我为“书法家”了,除了参加一些重要展览所获报酬外,也有一些送礼的爱好的,随手奉上多少不等的润笔,让我给他们写条幅写中堂,大字小字,在西安的一些重要节日和场合,我也经常参与一些义写活动,热心地为广大的市民奉献上一幅幅优美的受欢迎的书法作品。
回首往事,自是几多感慨,展望未来,艺途尚远。我知道,我今天的书法成就,其实皆源于当年农村的写春联活动。我也很感谢当年怂恿我的那几个小伙伴,要是没有他们的摇旗呐喊,我也决不会信心满满。这正是:
懵懵懂懂事未更,同学簇拥便上阵。笔杆一摇再未停,此辈唤作书法人。
艺道曲折路途远,读书习字有空间,躬耕陇亩莫等闲,不忘初心力登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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