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吧！我的小蝴蝶！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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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想过，抚养孩子长大的过程会如此繁琐。也从未想过，繁琐会是生命中最大的欺骗，让人望不清生命的实相，拥有不代表永远。

那天早上，我要讲道，妳父亲要带教会敬拜，服事的生活忙碌如常。到下午送妳去大学时，疲累已让人无法有太多的多愁善感。带著满车的寝具、衣什和杂物，和妳父亲一同开车送妳。

一路上妳兴奋地叽叽喳喳，为新生活，新环境，为妳终於盼了好久的长大成人可以离家。我不断地唠唠叨叨，为妳的待人处事，信仰著落，为準备了妳一生到此方觉什麽都不够，妳已长大成人就要离家。

到了校园，更是忙乱。满园的父母家人送儿女，陪送的东西五花八门，还有父母临时在附近购买的吃食、日用品、印表机和电风扇等杂物。每家拖著学校备好的一大拖车，在陌生环境中摸索著十八相送。相形之下，妈为妳打点的，只有一套床具和一颗往前望的心。其馀全是妳按照一位过来人的大姊姊所开的清单，自己在家打包、装箱。从小，妳就独立，妳的脆弱并不在此。

进了宿舍，妈眼光打量著四週，心中作著笔记，回去後要为妳添些什麽，使妳能感觉融入，不太另类。在宿舍大楼里四处走动，看到其他大学生的气质，衡量妳的差距，妈为妳锁定第一年的目标：和室友相处的关係要搞好。这对许多大学生都是第一年最难、最有压力的功课。对妳这注意力障碍(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的孩子，尤其是。在这块大地上，妳一直很难找到自己的归属。过去家是妳唯一的堡垒，现则必须放下护城桥，把妳送出，妳必须开始面对自己的人生。

在房间门口，妳衝上前，开始和每一位宿舍见到的女孩握手。友善得有些过於急切，抓不到社交隐藏符号的深浅，妳的纯真和周身的老气，成为一个对比。妈知道，走入社会，妳的功课才刚开始。

回家路上，没有一滴泪水。以为放手这门功课，妈学得还不错。

没想到次日，方发现上当了。不知觉间，咱家就此就跨过了一道门槛，而且回不了头，生命已对我关上了一道门。咱家历史也翻过了一页，一切，像个贼似的，不知觉间，女儿就被时间给偷走了。

过去，完全以妳和弟弟为主的生活方式和时间表，四人同进同出，同桌祷告一起开饭，同一屋簷下触手可及，声息相闻的日子，一下就这麽风似的远去了…….。

女儿，妳就此离家。妳了解这其中的意义麽？

过去，对妳的爱如此扎实具体，同一个屋簷下，抓过来就亲，叫过来就抱。现在，却像刘墉那篇文章名：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妈的爱，只能跟著妳渐行、渐远、渐漂泊了。

一天下来，屋内只觉得冷清。弟弟一向无声无息，除非搞音乐，在家也常让人感觉不在家。过去上下楼乒乒乓乓地，多半是妳。妈开始想妳念妳。每想，就跑出去买些东西準备带给妳。有天忽然发现，我变成了我的妈。过去，婆婆想我，也是如此跑去买东西从台湾寄给我。一向自以为跟得上时代，是个新女性。现却发现作母亲的，就永远脱离不了婆婆妈妈，这是古老的爱，就像一生的漂泊，是母亲的宿命。

才开学，便接到妳的音讯，说妳要从跑步校队退出了。这是多大的决定！过去四年在高中，妳全校跑第一。这曾经是妳的生活，妳的梦，还恨自己不生为黑人，可以跑得快些。也口口声声有朝一日，要跑奥林匹克运动赛。现方进大学，居然跑死也只落到最後几名，无法上场参加比赛。妳骤然果断地决定退出。

环顾家里妳房间一室的奖牌、锦带和奖座，一个梦的放下，会有多少哀悼？然而，妳可知原来妳并不属於「跑」这个世界？因为妳天生一对平脚板，当初没有人知道。待妳跑出了自己的天地，然後脚常会痛，才由医生那检查出妳没有一双运动员的脚，且骨节凸出，穿鞋不适。但这并未阻止妳继续跑，这几年的汗水和痛苦，是凭著意志在克服。但现在到了栽培国家水準的运动员队伍里，意志已不够用了，妳只好退出。

电话中妳口气还算平静，对现实虽感难过，却也接受。妈为妳感到痛和遗憾，却也为妳感到骄傲和喜悦。因为接受现实，正是成熟的一个指标。一向大呼小叫的妳，居然就这样安静地接纳了梦想和实际的差距。

其实每件事在我们生命里的比例和意义，有时不只有表面可以道尽。比如说跑对妳最大的意义，可能不在奖牌或奥林匹克，更在那义无反顾地想要完成一个梦的动力。妳是在和天生不足抗争出一个可能，用英文来说妳会是一个Achiever(完成者)。

就像妳的注意力障碍问题。第一次知道妳有这样的问题，就看到统计调查说，这样的孩子进大学的比例不大。一下子颠覆了作父母的标準，从最高降到最低，只求妳有一技之长，能照顾自己就好，对妳成绩从来就不苛求。然而，妳却自我要求，对分数分分计较，高中时跑得昏天暗地，还抓紧时间準备功课和考试，力求自己成绩全A。对妳，父母已无法再苛求，因为妳已经尽力了。

如今，妳完全凭著自己的努力进了这所大学，和妳父亲我们只能感恩。虽然在成绩上，妳也开始出现B，有时还掉到C。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学，就是从小池塘到一个大湖的世界去学习，在这更大的世界里，再重新找回自我的真正份量比例。妳会为掉下的成绩落泪，但也告诉妈，注意力障碍不应该是妳功课不好的藉口。望著妳，妈近乎失语，妈不是个伟大的母亲，妳的企图心却很伟大。

作母亲的说实在也不太担心，因为当妳讲到所选的每一堂课，考古学、生物课、女性研究等，声音中的兴奋和热诚，和去迪斯奈乐园差不多。妳的学习兴趣如此广泛，未来充满了可能，进大学对妳来说，重在找到未来的航向。重要的是，在妳里面有自发的学习力量，和妳跑步一样，常让我敬畏，这里面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如此神圣奥秘。我还在学习解读妳，女儿。

没多久，又听到妳参加校园保护动物社团了。这也是妳自小的梦，为这世界的弱势抗争。出於妳的天生障碍，在人群中曾被霸凌的经验，妳从小就对弱势有著认同，总想为弱势作些什麽。然而，半年下来，妳发现保护动物社团的抗争方式，好像有点粗暴。会到百货公司门口举牌，对进出穿貂皮大衣的女人骂：下地狱！和咆哮出一些髒话。这和妳脑中想像的抗争显然有些出入。而且，妳是个肉食者，最喜欢上的课又是解剖课，在在都让妳成为保护动物社团批判的对象，不断要求妳放弃食肉，成为素食，同时放弃解剖。妳开始见识到抗争也有不同的方式，摇旗呐喊不见得可以达到改革的目的。而且，尊重不同和分辨不合理，应是所有改革的开始。

渐渐地，妳讲回来的大学生生活，同学翘课、半夜不睡，喝酒开派对喧哗，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是所有基督徒父母的忧虑。此时，妳的注意力障碍，社交不灵光，好似反而成为了妳的保护。因为妳无法投入便无法享受，也因为妳价值观不同，对这样荒废生命的方式十分不茍同。但妳的不同又成为妳社交上的更大障碍和排斥，带来不少的困扰….. 盼妳打进还是不打进这个小社会？妈心中也有矛盾。妈希望妳能保持自我，同时又可以和这些同学有个合适的互动来往，而非老成为一个寂寞的边缘人。妈盼望妳能找到一群基督徒朋友，一起来面对这样的文化势力。却也知可遇不可求。

妳终於听了妈的话，去了校园团契，却若即若离。因为小组查经对妳这注意力障碍的人，是莫大威胁，妳抓不住讨论的重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麽好说。打不进去，也无法喜欢。妈祷告妳能尝试不同的教会，找到一个妳能有归属感的属灵家。但妳告诉我，没关係，妳一生都未曾享受教会生活，但妳也没有离开。妳会继续尝试。

妈是神学院毕业的，一身属灵武功却终无法传授。放手，对妈的最大学习，就是允许妳自己来，允许妳犯错，允许妳寻找属於妳自己的信仰。纵有多种不放心，但犯错，也是生命肌肉锻鍊的方式。妳的生命，也常只能由妳自己的错误学习中来捏塑。这是妳自己要打的仗，妈好像球员教练，可以指划，可以场边加油，却无法代替妳上场，那不是妈的生命位置。

妈教人读小说，常要学生回答：这本书到底是谁的故事？现在面对妳这本生命小说，也常要提醒自己，这本书到底是谁的故事？是妳的？还是我的？妈只能準备所有的前置或週边工作，但真正书写妳这本生命书的，还得妳自己。妈只能求上帝带领妳的手，写出一章章合祂心意的篇章。

每次听到妳宣告想要改造世界，拯救人群，就心中觉得好笑。是否生活在障碍里太久，会想在梦想中得到某种补偿？妈一直希望大学能帮助妳在梦想和能力间，找到自我的平衡。什麽是妳“想做的”？什麽是妳“能作的”？要有个分辨。或者在大学中发现如何从“能作的”，装备到“想做的”。

但是难道说妈就能分辨麽？也很难说。因为，从小，妳就想要领养小孩，十叁岁终於开始领养世界展望会的一位非洲小女孩，到现在近二十岁，还未停止。有时也想问上帝，一个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如妳，如何能持续一件志业如此之久？谁给的感动？谁注入的动力？

妳常让妈想到黑脉金斑蝴蝶(Monarch Butterfly)，每年从加拿大，阿拉斯加一路飞到北加蒙特瑞(Monterey)一棵松树上，在那里怀胎後，再飞回到故乡阿拉斯加去产卵。蝴蝶的生命想来至多只有一年，路程却有叁、四千哩。他们要花大部分的生命时间，在海上飞行，抱著一个专一不变的目标，这里面有神圣的奥秘。妳对生命里的一些坚持，也常让妈不解，却敬畏。

这也包括当世上许多青少年，对手机、电子遊戏，和各种名牌服饰趋之若鶩，妳却不穿名牌(虽然对那些名牌都有概念)，不乱花钱，物质上慾望简单到不合时代。还一天到晚在想办法找工作，申请奖学金。妳这套价值观比大部分人要脱节，但某些方面也要来得健全。

面对人世，妳的谈吐举止有时不合时宜，社交上稍显不成熟，常会让妈担心。但担心之馀，心中也有所琢磨：这中间是否有神特别的心意？

到底妳的生命这本书，才写到前面几章，後续发展的悬疑就来得大。对作母亲的来说，张力自然又特别大。

常常，妈提醒自己要放手。但放手，不代表就放心。永远，妈都觉得教妳教得不够，或是教了，却怕妳没有内化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妈心中，妳过於单纯，过於信任人，过於不能分辨尔虞我诈。妳脆弱似只蝴蝶，能飞得过这莫大的文化风浪麽？然而，妳却告诉妈，别担心，说我把妳教得很好！妳这孩子又让我笑了，妳不了解教得好不好，可非咱娘俩说了算。

然而，却发现这一年来，妳常在周身的种种不同中，不断重新地发现自我，肯定自我。妳在妈所遮盖不了的世界里，一点点地定义自我。

蝴蝶，是掌心捧不住，也抓不了的，妈只能放飞。也知要在自由的天空中，妳才可能飞出美丽的弧线。
妈要妳记得，妳也许已离开了家，但妳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心。我也许放手让妳飞走，但我张开的双手会自此合起，为妳的一生紧紧地祷告守望。

妈爱妳，一颗心愿意随著妳漂泊。但盼妳能活出从小教到大的：慎思明辨，好自为之。而且，永远不离开我们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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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負責同工
莫非不朽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