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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荒原父亲世界遗产 |
分类: 亲历 |
可可西里,一个像是传说中的地方。很多人听过这个名字,但极少有人可以说出它准确的地理位置。如果你走过青藏公路或青藏铁路,你会穿过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范围,但也很少有过客会注意到这片杳无人烟的土地,更加绝少有人曾经踏足过这个青藏高原上的世界第三大无人区,目睹过这个神秘地域的一草一木。
我父亲在退休前,是一名地质队员。1997年春,父亲所在的队伍从青海最边远的海西州花土沟镇出发,继而从柴达木腹地的甘森村开始南下,在位于祁曼塔格山和昆仑山之间的无人区驻扎下来,这里,正是四季严寒下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域。
那是一段实在难以言说的经历。
父亲他们出发的花土沟镇,其所在的茫崖行委,虽顶多只是一个县级单位,却下辖有3万余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个年代,远在荒凉如天边的花土沟当差的干部,也仿若被放逐者一样,一切以在流放地释放难以被消解的欲望为生活准则。当时有一位镇级的干部,带着父亲他们,在深夜驾驶着关闭了前大灯的汽车,深入到戈壁荒滩之中,车辆行走到某个位置,司机停下车,突然打开大灯——原来,这里是藏羚羊栖息的地方,这些可怜动物的行踪,早已被附近的被放逐者窥探识破。天性柔弱的藏羚羊,被从天而降的亮光吓得魂飞魄散,连逃跑的本能都已经忘记,它们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被放逐的人类上前,将其捆绑双蹄后拉回到镇上,剥皮,吃肉。这些高原美丽生灵的性命,死亡的方式竟如此不堪;那些被放逐天边的人类,更宛如禽兽一般,使用表面狡猾诡诈内里凶残至极的手段,最终只为满足一顿口腹之欲,以缓解日日与荒滩为伴的窘迫。
90年代中后期,正是盗猎分子在可可西里疯狂屠杀藏羚羊以换取钱财的年代。偷猎者将藏羚羊集体枪杀后,将羊皮挨个剥下运走,通过非法渠道贩卖到喜马拉雅以西地带,在那里,源于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皮被加工为一种名叫“沙图什”的高档披肩,继而被留下高昂酬金的印度和西方买主带走。至于那些盗猎分子,领头者自然也是受到高昂利益驱使,但那些开枪、剥皮、运送的手下人,仅仅可能只能从领头者那里得到少比酬劳,这些被长期愚昧附身着的人,在日常的杀戮表面下,是他们呆滞而又无所适从的灵魂。
父亲他们曾遭遇过一群偷猎者,这些人似乎还在做着一番“好心”的事,将剥过皮的藏羚羊躯体赠送给地质队员们,用以烹煮食用。父亲他们接过羊身,没有欣然,没有愤慨,只能在寒冷的夜晚吃下藏羚羊肉,无语地面对着远方黑暗的旷野。
可当天亮后父亲他们开始工作时,可可西里又展现出它的另一面:成群的藏野驴奔跑追逐着吉普车,与这个机械物一较高下;四处觅食的棕熊母子在山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质队员们,然后转身默默离开;苍鹰、金雕在天空中呼啸而过,为无人区增添上壮美的意境。这些情景出现的时候,无人区仿佛变得生机勃勃,生命的美丽从荒垠的大地中萌发,善良的种子也在被蒙上阴影的地质队员心中发芽。曾以藏羚羊肉果腹的地质队员们,也逐渐地平静下来,此时的天上地下,总算让他们感到可以容身。
无尽的戈壁滩远处,山影依稀可辨。海拔6860米的布喀达坂峰矗立在那里,亘古万年地俯察着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
父亲他们驻扎在营地没几天后,一位原籍内地的同事便开始出现严重的高反症状,头痛欲裂,几近昏厥。而父亲他们当时仅有的汽车则被司机开回城中办事。在通讯手段尚不发达的20多年前,身处无人区的同事生命危在旦夕。没有办法,众人只好决定步行到附近寻找可能存在的非法采矿者借车,而父亲一人则留在同事身边照看。
父亲为同事做了一碗热汤,同事喝下后,却在高反的作用下旋即呕吐不止。
虚弱不堪的同事不住抽泣,他强忍痛苦对父亲说:“老哥,我要死在这里了,我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同事的呼喊声如此微弱,却又因带着对生命的渴望,而显得如此强烈。
“不会的,你不要乱想,怎么会呢。”父亲一遍遍地安慰道。
其他人回到营地,车却没有借到,那些采矿者雇佣的农民工一进无人区便因高反引发肺水肿而猝死,他们的车已经拉着死者的尸体出去了。没办法,所有健康的地质队员决定轮番背负同事步行前往公路,以挽救这原本鲜活的生命。
也许这位同事命不该绝,背负队走出营地不久,他们的司机刚好驾驶着汽车回来,碰上了背负队。于是司机马上掉头,载着同事离开了荒原,同事最终保住了性命。
“生命的禁区”不是一句浪漫的修饰,而是最最残酷,令人不忍卒读的定义!
后来,父亲他们的队伍转移到了昆仑山南麓玉树州治多县管辖的区域,那是一片海拔更高,自然环境更为险恶的地带,是人体身体构造所能承受的环境极限。父亲他们的帐篷,在无限宽广的冻土上面,就像一块深绿色的岩石,与高原生灵们一同守望于此。
一日,父亲和一位同事外出寻找矿产样本,忽然天降大雪,并伴随着令人恐惧的,高原常见的地滚雷。不久,大雪就没过了膝盖,白茫茫的大地上,父亲和同事几乎陷入了绝境,求生欲鼓舞着两人挣扎前行。这时十分万幸,他们发现了远处一顶藏族牧人的帐篷,这顶藏民用牦牛毛制作的黑色帐篷,给了父亲和同事生命的希望。两人在雪地中迈着沉重的步子,好容易艰难地走到帐篷跟前钻了进去,帐篷内的牧人看见两人进来,也不问是谁,立刻把父亲和同事安置在炉前,给他们找来厚皮袄穿上,并倒上滚烫的奶茶,将父亲和同事从被冻僵在无人区的命运边解救了出来。那一刻,对父亲和同事来说,那顶简陋的黑帐篷,仿佛就是天堂。
那个父亲和同事没有回来的夜晚,留守营地的其他人,一直在担心他们的安危,当第二天父亲和同事带着风霜孑孓着回到营地时,没有激动、没有欢笑、没有泪水,大家一齐陷入了沉默。
生命在苍茫大地间,渺小地无以复加,却又能如此地令人动容。
深秋来临,队伍准备收工回程,父亲捡到一只巨大的野牦牛头骨,想要带回家留作纪念。那只巨大的牛头无法塞入吉普车本也不小的双开门式后备箱中,最后司机干脆将牛头绑在了车头上。吉普车开始行进,司机给大家开着玩笑:“别人开的那算什么牛头,我开的这才是真正的牛头!”
日头落入荒原远处的黑色的群山后面,可可西里再次送走了一批过客。
如今的可可西里,经过多年的保护,盗猎分子已经彻底消失,被好奇心驱使的探险车队也已经被禁止进入这片土地。这片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到世界遗产名录的荒原,已经被完全隔离保护起来。虽受到世界的瞩目,无人区的大地还是平静如初,顽强的生命在这里不断地繁衍、离去。
郁郁黄花皆般若,青青翠竹皆法身,若得心净如明月,长空万里了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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