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三楼的邻居也相处了两年多了，刚来的时候，因为她家是楼组长，自然是第一个跟她家打交道，男主人是一家公司的财务经理，四十多岁，戴着副眼镜，半秃顶，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女主人也是四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中等，长得不算漂亮；一儿一女，见人都很有礼貌，看上去是个幸福美满之家。

  我还在装修的时候，因为包工给人家，所以我自己不是时刻盯在那里，一天里去个一两次，有时三楼和二楼的女主人会上来看看我们的进展，站着聊会儿天，我发现这两个人关系似乎比跟别的邻居密切，且喜欢说三道四，打探别人家的隐私，就决定搬来之后，尽量减少和邻居的往来，两年以来，跟邻居之间也就是个点头之交，她们的生活情况，我基本上是一无所知。

  三楼的女主人交往多一点，她老公是楼组长，但每天早出晚归，楼里的一些琐事，比如请清洁工，请电梯维修人员和收管理费等，都由她去办理，有时她来，也会进来坐一会儿。我发现她比较适合做侦探，平时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但邻居家的事她都一清二楚，谁来了，谁走了，谁跟谁不是原配，谁的孩子在办理出国手续，谁家的房子要卖，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她也会问我一些私人问题，我虽然有些反感，但邻里之间也不想把关系搞僵，就捡些无关紧要的事说说。

  有件事很奇怪，每当老侯上船去，她见了我都会说：“侯先生又走了？真是太好了，你又可以喘口气了！”一般伊朗女人对老公非常依恋，听说我这样的生活，都会很同情地说：真是难为你了，一个女人没有丈夫帮衬着太难了！她的反应让我怀疑每次我和老侯吵架她都听见了，我们这幢楼隔音不太好，她听觉又特别灵敏，有一次她居然说她隔着我们四楼，能听见五楼人家里的动静！所以我常提醒老侯，跟我吵架不要大声，要不就用英语吵架。

  一直到昨天我才明白，她这么说，原来是发自内心的对我的生活状态的羡慕的流露，一个外表看来美满幸福的四口之家，一对相敬如宾的中年夫妇，原来生活得如此压抑，两个人都死气沉沉地在婚姻里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她昨天为了换双层窗户的事打电话给我，聊了几句，就问我老侯是不是走了，我说是，她就很羡慕地说：“你们这样多好，他不在家你可以轻松很多。”我说谈不上轻松，一切事情都要我一个人承担，其实压力很大的。她说：“S先生（她总是很尊敬地这样称呼她老公）早上出门，晚上10点才回家，我其实跟你一样，还不是里里外外我一个人，他一回来就板着个脸，我端茶送水，伺候他吃饭，给他削水果，他吃完了就去睡了，我们连话都不说的。”

  “他上了一天的班，一定是太累了吧？”

  “以前也是工作到这么晚的，回来还能有说有笑的，现在他是不喜欢我了，加上他家里人天天打电话到他单位里说我的坏话，恨不得让他离开我再找一个，所以他现在看我不顺眼了！”

  接着她说起老公的家庭，S先生来自伊朗西南部的一个小城市，是三个儿子中的老二，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因为收入还行，家里人都想方设法刮他，他也被刮得心甘情愿，每每主动为家里出钱出力，老姑娘姐姐要买车，打来电话说没有熟人，不知道该买什么车，S先生就从德黑兰打电话给家乡的熟人，让人带着姐姐去挑车，还不要人家告诉姐姐车的价钱，他自己去结算；那个城市的人很大男子主义，对老婆温柔体贴，言听计从是要被人耻笑的，所以S先生一家每次回去探亲，S先生都要冷落自己的妻子，有时当着家人的面训斥妻子，好让亲朋好友们看到他的男子汉气，20多年忍受下来了，S太太终于受够了，前几天的阿舒拉节，她不再愿意和他一起回他家去，而是带着一双儿女回了自己的娘家，S先生感到很没有面子，已经跟太太冷战了十来天了。

  S太太说，老公家里人对他们生活干预过多，老公样样事情都要跟家里人汇报，电话每天都要打，打完后心情就不好，回家就拉长着脸，S太太把家里打点得一尘不染，两个孩子也很懂事听话，平时在家里也会为老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有几次有事去找她，看她化了妆，衣着鲜亮，还以为她要出门，原来是因为老公在家。可老公回来还是要找茬，不管她做什么事，他都不会满意，都会抱怨挑剔，给自己或孩子买些衣服，他要么根本不在意，要么就嫌衣服买得太难看，孩子们为了父母不要吵架，常劝S太太忍耐，于是夫妻两个在家的话，也是各干各的，不怎么讲话。

  我说：“你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把你的感受告诉他。”S太太说：“我一提出想跟他谈谈，他就说没心情跟我谈。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的心离得很近，自从他姐姐到我家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我尽心尽力地款待她，她还是在我老公面前说了我很多坏话，现在我觉得他是不喜欢我了！他家里人就想让他跟我离婚，再给他找一个呢！我们都结婚二十多年了，我给他生了一儿一女，难道现在想甩开我吗？我刚嫁给他的时候又年轻，又有工作，S先生不喜欢我工作，逼着我辞职，那时不要我的话，我并不怕，现在我都这个年纪了，也只好忍耐了！哼，难怪那两个老处女都嫁不出去，心太坏了，嫉妒我有老公，其实我天天在为她们祷告，祈祷她们能快点出嫁，最好嫁个像S先生这样的男人！”她说到这儿，咯咯地笑了几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S先生这样的伊朗丈夫我见过不少，他们顾家，更顾他那个大家，为了这两个家，辛辛苦苦地工作奔波，自己并没有享受生活，但他们不会做人，不懂得在自己家人面前维护妻子的利益，情绪受自己家里人影响过深，对妻子的感觉也随着家里人的看法而改变，不明白“快乐妻子，快乐生活”的道理。伊朗的不少婚姻，完全是被双方家里人给毁了，因为当事人不懂得如何在不伤害自家人的感情的情况下，阻止他们对自己小家庭的善意或非善意的介入。

  我跟S太太交往不深，她这么突然向我吐露心事，可以想象她所承受的煎熬和痛苦，我在自己的婚姻里有过这样的体会，内心的压抑已经堆积到喉头，再不倾诉就要窒息了，好像大部分伊朗丈夫都很善于冷战，他们早出晚归的，冷战对他们没有多大的伤害，可怜的是妻子，在这种冷暴力下挣扎，又没有经济能力挣脱出去，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老侯虽然也很顾他那个家，但他从我们的婚姻生活一开始，就不允许家里人对我说三道四，为此不惜跟他们断绝来往，所以直至今日，老侯的哥哥姐姐们都不会公然干涉我们的生活，而我，也不会对他们品头论足，有难处时帮一把，平时各过各的日子，所以也算是相安无事。

  伊朗40-50岁离婚率明显低于20-30岁人群，现在社会开放了许多，人们对离婚的看法也日渐宽容，但中年人对待婚姻依然采取固守，特别是中年女性，不到忍无可忍，不会迈出这一步，像S太太这样，两个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孩子也长大成人，想想丈夫除了大男子主义，对他自己家里人过于言听计从，对老婆忽冷忽热，但还是起早贪黑地为老婆和孩子创造了一个富裕的生活，自己离开他，也无法生存下去，所以除了忍耐，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