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妮斯剪发(二)
(2010-01-26 11:5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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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文化 |
四
下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在乡村俱乐部有一场晚宴加跳舞的聚会。伯妮斯到达
后,一看到晚宴的座位安排,心里就有点失望。虽然她的右边是雷斯·斯托达
德,年轻单身汉中最出色最值得追求的一个,但更重要的左手边却只是查理·坡
尔森而已。查理身材既不修长,相貌也不英俊,社交才能更是谈不上。根据自己
新近受到的启示,伯妮斯断定他仅有的资本就是从来没有与自己陷在一起过。但
随着最后一套喝汤的盘子和碗被端走,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也消失了,因为她记起
了玛卓莉的特别叮嘱。她把自尊心搁到一旁,转向查理,毅然投入了与他的谈话。
“坡尔森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头发剪了?”
查理吃惊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因为我在考虑是不是要剪头发。这可是个十拿九稳的引人注目的方法。”
查理很愉快地笑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预演过的。他回答说他对女孩
子剪头发的事情不太在行,那么伯妮斯正好可以告诉他。
“你看,我想要成为一个社交场上的活跃人物,”她泰然自若地宣布说,然
后开始告诉他剪短头发是这一切必不可少的前奏。她又加上一句她很想听听他的
意见,因为她听说他很善于评论女孩子。
查理对女性心理学如同对静思的佛教徒的心理活动一样一无所知。听了伯妮
斯的恭维,他有一点飘飘然。
“所以我决定,”她接着说,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周末一过就到赛维尔
旅馆的理发店去,坐到第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叫他们把我的头发剪了。”她顿了
一下,注意到左右的人都静下来在听她讲。有几秒钟她有一点不知所措,但她马
上又接了下去,按照玛卓莉的指点,对着周围所有的听众讲完了她早已准备好的
那段话:“当然我是要收入场费的。不过如果你们都来给我打气,我也可以发一
些里边的座位的招待券。”
周围爆发出一波赞赏的笑声。笑声还没停,雷斯·斯托达德就斜过身来,贴
着她耳边说,“我现在就订一个包厢。”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好象他说了一句绝顶聪明的话。
“你相不相信短发的魅力?”雷斯接着用刚才那样的低低的声音问道。
“我觉得短发是不合乎道德的,”伯妮斯很严肃地说。“但是,当然,如果
你既不能娱乐别人,也不能把别人喂饱,那你唯一可做的就是让人大吃一惊了。”
这是玛卓莉从奥斯卡·王尔德的书上抄来的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完,男人们中间
又爆出一阵笑声,而女孩子们则接二连三地匆匆投过来关注的目光。但伯妮斯好
象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机智的话。她又转向查理,很秘密地对着他的耳朵
低语起来。
“我想问一问你对有几个人的看法。我猜你很善于观察人。”
查理激动得快要晕倒了——像是对她的小小敬意,他把她的水碰翻了。
两小时以后,华伦无精打采地站在一群没有舞伴的男人中间,一边心不在焉
地看着别人跳舞,一边猜测着玛卓莉到底是与谁一起躲到哪里去了。不知不觉
间,一个毫不相关的念头跳进了他的脑子,而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伯妮斯,
玛卓莉的表妹,在刚才的五分钟里已经被人切入好几次了。他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地把眼睛闭了闭又打开。几分钟以前,伯妮斯还在与一个外地来做客的小伙子跳
舞——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外人知道什么——但现在她已经换了一个舞伴。
而就在这时候,查理·坡尔森,眼睛里闪着坚定而又热情的光芒,也正朝她那个
方向走过去。有意思——查理通常一个晚上不会与超过三个姑娘跳舞。
等到伯妮斯交换完舞伴,华伦更是大吃一惊——那个换下来的不是别人,正
是雷斯·斯托达德,更奇怪的是雷斯并不像因为终于能够脱身而如释重负的样
子。当下一次伯妮斯跳到近处时,华伦仔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错,
她的确很美。而且今天晚上她的脸庞显得格外地生动活泼。她的那种表情,不管
多么老练的女人都装不出来——她是真的非常愉快。他喜欢她的发型,不知道是
不是用了润发油的缘故。她的裙子也很好看——深红色正好衬出她深色的眼睛和
红润的肤色。他记得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不错的,当然后来他意识到她很乏
味。太可惜了——乏味的女孩是他不能忍受的——但她确实相当漂亮。
他的思路又回到玛卓莉的身上。每次她像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再露面
时,他都会问她干什么去了——而得到的回答总是“这不关你的事”。谁叫她对
他这么有信心呢。她当然知道他是不会对城里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感兴趣的,她
谅他也不敢爱上吉妮薇或罗伯塔。
华伦叹了一口气,通向玛卓莉芳心的路真像迷宫一样。他又往跳舞的人群望
过去,伯妮斯又在与那个做客的男孩跳舞了。下意识地,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往
伯妮斯的方向挪了一步,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安慰自己说这只不过是给伯妮斯
帮个忙,才又径直朝她走过去——却与雷斯·斯托达德撞在一起。
“对不起,”华伦说。
但雷斯没有停下来道歉。他已经与伯妮斯跳起舞来。
那天晚上一点钟,玛卓莉的手放在走廊的电灯开关上,最后看了双眼炯炯发
光的伯妮斯一眼。
“所以,我们的办法都凑效了是不是?”
“噢,玛卓莉,是的!”伯妮斯叫道。
“我注意到你今天玩得很高兴。”
“是啊!唯一的问题是接近半夜时我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只好又重复已
经讲过的话——当然是对不同的人。但愿他们不要一起谈论今晚的经历才好。”
“他们不会的,”玛卓莉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就算会也没关系——他们只
会觉得你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有心计。”
她关了灯。当她们上楼的时候,伯妮斯扶着楼梯的把手,心中充满了感激。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跳舞跳得累了。
“你看,”到了楼梯上面,玛卓莉又说,“一个男人看到别人抢着与你跳
舞,就猜想你身上一定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样吧,明天我们再想些新花样。
晚安。”
“晚安。”
当伯妮斯把头发放下来时,她又在脑子里把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回想了一
遍。她是完完全全按玛卓莉的指点去做的。即使是查理·坡尔森第八次切入时,
她也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好象很感兴趣,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没有谈论尤克莱
尔的天气,也没提起她的车或学校。她所有的谈话都围绕着你、我、我们。
但是,在她就要入睡时,一种反抗的意识开始在她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涌动起
来——毕竟,是她自己做到了这一切。玛卓莉当然设计了她的谈话内容,但玛卓
莉也是从她读过的书中找到那些词句的。是伯妮斯自己买了那条红裙子,尽管在
玛卓莉从箱子里把那条裙子翻出来之前,她自己从来没有对这条裙子太喜欢过—
—而且是她自己的声音说出来那些美好的话语,是她自己的嘴唇送出来那些甜蜜
的微笑,是她自己的双脚跳出来那些优雅的舞步的。玛卓莉是个好姑娘——虽然
有点爱虚荣——美好的晚上——那么多好小伙子——比如说华伦——华伦——华
伦——他的名字是什么——华伦——
她睡着了。
五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对伯妮斯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由于感到人们是真的欣
赏她的外表,喜欢听她说话,她的自信心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刚开始时她
也犯了不少错误。比如说,她不知道德雷科特·迪尤是学神学的。她没有意识到
他之所以插进来与她跳舞完全是因为他以为她是个安静保守的姑娘。否则她就不
会用那套台词了:一开口就称他“嗨,休克弹!”然后又讲那个洗澡的故事——
“夏天把头发整理好真不容易——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总是先把头
发做好,扑上粉,戴上帽子;然后到浴缸里泡一下,再出来穿上衣服。你说这是
不是最聪明的办法?”
虽然德雷科特·迪尤正煞费苦心地钻研非常艰深的通过浸在水中受洗的理
论,因而也许会看出伯妮斯的故事与这之间的关系,但看起来他并没有领悟到这
一点。他觉得谈论女性洗澡总而言之是个很粗俗的话题,于是对她大谈了一通自
己的关于现代社会的堕落的理论。
不过,伯妮斯另有好几项傲人的成绩足以抵消这一次的失败。小奥提斯·俄
芒德取消了去东部的旅行,只为了要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这
让他的一班朋友觉得好笑,却使雷斯·斯托达德非常恼火。有好几个下午雷斯给
伯妮斯打电话时,伯妮斯都没有办法跟他讲话,因为奥提斯正令人肉麻地低着
头,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她。奥提斯甚至告诉了伯妮斯自己拿着木棍在化妆
室外等她的故事,以说明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当初犯了多么可怕的错误。伯
妮斯听了只是笑了笑,虽然她的心略微沉了一下。
在伯妮斯所有的谈话中,最出名也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关于剪头发的那一段。
“嘿,伯妮斯,你什么时候去剪头发呀?”
“可能后天吧,”她会笑着回答,“你会不会来看呀?我可是指望着你呢。”
“我?那还用问嘛。只是你可要快一点哦。”
而伯妮斯,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就会又笑着说,
“快啦。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
但是伯妮斯成功的最显著的标志可能还是那辆天天停在哈维家门前的、属于
那个最富批评精神的华伦·麦肯泰尔的灰色跑车。前厅的女仆第一次听说他是要
找伯妮斯而不是玛卓莉时,很是吃了一惊。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在告诉厨子伯
妮斯小姐已经牢牢抓住了玛卓莉小姐最忠实的追随者的心。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最开始也许是华伦想挑起玛卓莉的嫉妒;也许是在伯
妮斯的谈话中有一种虽然不易辨识但却相当熟悉的玛卓莉的口吻;也许这两方面
的原因都有,再加上一种实实在在的吸引力。但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圈子里不
到一个星期就全知道了玛卓莉最可靠的崇拜者有了惊人之举,转而拜倒在了玛卓
莉客人的石榴裙下。大家不很确定的是玛卓莉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华
伦每天给伯妮斯打两次电话,写给她情意绵绵的短信。人们经常看见他们两人坐
在他的跑车里,很显然地又一次沉浸在关于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否真诚的严肃而
又重要的谈话之中。
玛卓莉在被揶揄的时候只是一笑。她说她为华伦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
了欣赏他的人。其他人听她这么说便也笑了。他们猜想玛卓莉对此并不在意,因
此也就不去管它了。
在回家前三天的那个下午,伯妮斯正坐在前厅等华伦一起去一个朋友家打桥
牌。她的兴致很高,以至于当玛卓莉——她也要去同一个地方——出现在她身
边,开始对着镜子随意整理自己的帽子的时候,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预
感。玛卓莉只说了简短的三句话。
“你最好不要再想着华伦了,”她冷冷地说。
“什么?”伯妮斯吃了一惊。
“你不要再在华伦·麦肯泰尔身上出洋相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很紧张地看着对方——玛卓莉轻蔑而又冷淡,伯妮斯
在惊讶之外,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害怕。就在这时候,两辆车同时在房前按响了
喇叭。两人都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在整局桥牌中,伯妮斯都在徒然地努力控制心中的不安。她冒犯了玛卓莉,
斯芬克斯中的斯芬克斯。尽管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却偷走了属于玛卓莉的东西。
她突然有了一种很沉重的犯罪感。桥牌一打完,当他们随意地坐成一圈,开始东
拉西扯地闲聊的时候,风暴渐渐就来临了。是小奥提斯·俄芒德不经意地促成
的。
“你什么时候回幼稚园去呀,奥提斯?”有人问道。
“我?伯妮斯剪头发的那一天。”
“那你的教育可算是泡汤了,”玛卓莉很快地说。“她只是骗你们好玩的。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意识到了呢。”
“真的吗?”奥提斯问道,有些不满地看了伯妮斯一眼。
伯妮斯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拼命想找出一个有力的反驳,但面对这样咄
咄逼人的进攻,她的脑子已经不管用了。
“这个世界上危言耸听的人真是太多了,”玛卓莉接着又说道,像是很愉快
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没有老朽到看不出来的程度呢,奥提斯。”
“嗯,”奥提斯说,“也许吧。但是,像伯妮斯那样子讲出来——”
“是吗?”玛卓莉打了个哈欠,“她最近又有什么妙语?”
没有人答得上来。事实上,伯妮斯由于夺走了她的缪斯的男朋友,近来已经
没有说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了。
“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句台词吗?”罗伯塔好奇地问道。
伯妮斯犹豫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拿出一点机智来,但在表姐突然变得
冷冰冰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不知道,”她支吾着说。
“痛快点!”玛卓莉叫道,“快承认了吧!”
伯妮斯看到华伦的眼睛离开了他一直在抚弄的四弦琴,询问地投到了她的身
上。
“噢,我不知道!”她重复着,双颊发起烧来。
“痛快一点!”玛卓莉又说道。
“快说呀,伯妮斯,”奥提斯催促她说,“告诉她要有点分寸。”
伯妮斯又向四周看了看——她好象总是无法避开华伦的眼睛。
“我喜欢短发,”她急急忙忙地说,好象他问了她一个问题,“我是打算把
头发剪掉的。”
“什么时候?”玛卓莉紧追不舍。
“任何时候。”
“那不如就现在吧,”罗伯塔建议说。
奥提斯一下子跳了起来。
“好主意!”他叫道,“让我们来个夏日剪发派对。赛维尔旅馆的理发店,
你说的。”
大家马上全都站了起来。伯妮斯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什么?”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从人群中蹦出玛卓莉的声音,很清晰也很轻蔑。
“不用瞎操心了——她不会去的!”
“走呀,伯妮斯!”奥提斯叫道,一边往门口走。
四只眼睛——华伦的和玛卓莉的——注视着她,挑战着她,蔑视着她。有那
么一秒钟,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啊,”她迅速说道,“我才不在乎呢。”
仿佛是很长的几分钟之后,当她被罗伯塔车中的一群人尾随着,坐在华伦身
边从下午的街道上驶过时,伯妮斯有一种坐着囚车奔赴断头台的玛丽·安东妮特
的感觉。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她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喊出来这完全是一场
误会。她想用双手护住头发,使它们不受这个突然间充满了敌意的世界的伤害,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妈妈的不悦也不能让她害怕。对她来说这是一场最后的
考验,考验她是否敢做敢当,是否不容置疑地拥有作为最受拥戴的女孩子的一员
的权力。
华伦好象情绪不佳,始终一言不发。当他们到达旅馆时,他沿路边停下来,
朝伯妮斯点点头,示意她先下去。从罗伯塔车上跳下来的笑闹的一群走进了理发
店中。理发店两个很醒目的大玻璃窗面对着街道。
伯妮斯站在路边看着理发店的招牌。赛维尔理发店,这的确是一个断头台,
而刽子手就是第一个闲着的理发师。他穿一身白色制服,吸着烟,冷漠地靠在一
张理发椅上。他一定已经听说过她,已经这样站在这里,等了她一个星期了。就
这样吸着永远吸不完的烟,靠着那张不祥的、经常被提起的椅子。他们会把她的
眼睛蒙上吗?不会的,但他们会将一块白布系在她的脖子上,以免她的血——胡
说——头发——弄到衣服上。
“看你的了,伯妮斯,”华伦很快地说。
下巴抬得高高的,伯妮斯穿过人行道,推开了理发店的旋转纱门。她看都不
看占据了等候区的闹哄哄的那群人,径直走向第一个理发师。
“我想要你把我的头发剪了。”
理发师的嘴张了开来,嘴里叼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
“什么?”
“我的头发——剪了它!”
伯妮斯不再多说什么,一屁股就在高椅子上坐下来。旁边椅子上的男人转过
头来向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讶;一个理发师正在给每个月都来这里
的小威利·舒恩曼理发,手一哆嗦,把小威利的头发剪坏了一刀;坐在最里边那
张椅子上的殴莱利先生咕哝了一声,又用古老的盖尔语骂了一句,因为剃刀片割
进了他的脸颊;两个擦皮鞋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们一齐向她的脚下奔
去——不,伯妮斯此刻并不需要把皮鞋擦亮。
理发店外,一个行人在驻足观看,有一对夫妻也停了下来。五六个小男孩的
鼻子都像有了生命似的,在玻璃上挤得扁扁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随着夏天的微
风飘进纱门。
“你看那个小孩的一头长发!”
“你在哪里拿到那玩意的?那是个刚刚刮完脸的长胡子的女士。”
但伯妮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凭仅剩的一点感觉,她知道这个穿
白制服的人正从她头上把玳瑁梳子一把接一把地拿掉。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大概对这些发夹还不太习惯。她的头发,她的美丽的头发,正在离她而去——她
再也不会感觉到那一大团油亮的深棕色,长长地,妖娆地垂在她的背上。有那么
一秒钟她几乎要崩溃了。但木然之中,玛卓莉弯弯的嘴角上挂着的那个略带嘲讽
的微笑还是闯入了她的视野——“快投降下来吧!与我作对没什么好处,我可不
会给你留什么后路。你看,没有谁可以救你。”
伯妮斯体内最后的一点能量涌了出来,她的手在白布下面握紧了拳头,而她
的眼睛也有点奇怪地眯了起来。这一点,玛卓莉很久以后还在向人提到。
二十分钟之后,理发师将她的椅子转了过来。面对着镜子,她几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她的头发,直楞楞地,毫无生气地,稀稀落落地,挂在她突然变得
苍白的脸颊的两侧。它们像罪恶一样丑陋——她早知道它们会像罪恶一样丑陋。
她的魅力主要来自于一种圣母似的简单,现在这种魅力已经消失殆尽了。她只
是——可怕的平庸——不是缺乏真实感,而是有点荒唐可笑,像是一个格林威治
村的人把眼镜忘在了家里。
当她从椅子上下来时,她试着一笑——但那是一个可悲的失败。她看到有两
个女孩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玛卓莉弯弯的嘴角上挂着的嘲弄变得淡薄了一些——
而华伦的眼光一下子变得冰冷。
“你们看,”——她的话落在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之中——“我已经把头发
剪掉了。”
“是啊,你已经——剪掉了,”华伦附和着说。
“你们喜不喜欢?”
有两三个声音敷衍着说“当然”,又是一阵让人不舒服的沉默。然后玛卓莉
毒蛇般地迅速转向华伦。
“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洗衣店?”她问道。“我得在晚饭前到那里取一条裙
子。罗伯塔直接开车回去,她可以带其他的人。”
华伦盯着窗外很遥远的地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眼光在落到玛卓莉身上之
前,也在伯妮斯身上停了短短的一瞬。
“不胜荣幸,”他慢吞吞地说。
六
伯妮斯直到晚餐前遇到姑姑惊讶的目光时,才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伯妮斯!”
“我把头发剪了,约瑟芬姑姑。”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你喜欢吗?”
“为什么,伯妮斯?”
“我大概把你吓了一跳。”
“我倒没什么。但是迪尤太太明天晚上会怎么想呢?伯妮斯,你应该等到迪
尤的舞会之后呀——即使你想剪头发也应该等一等呀。”
“是有点突然,约瑟芬姑姑。但是,这跟迪尤太太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哈维太太大声说,“上次星期四俱乐部聚会时,迪尤太太读
了她的题为‘年轻一代的缺点’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她花了整整十五分钟批
评短发。剪短发是她最不赞成的一件事。而这个舞会是为你和玛卓莉办的!”
“我真抱歉。”
“唉,伯妮斯,你妈妈会怎么想呢?她还以为这是经过我允许的呢。”
“对不起。”
晚餐对伯妮斯来说简直痛苦不堪。餐前她匆匆忙忙学着用烫发钳,结果烫着
了手指,也烧焦了不少头发。姑姑显得又着急又难过。姑父一遍遍地说“真要
命!”,口气像是很痛心,也不太和善。而玛卓莉则安安静静地坐着,淡淡的微
笑后面是一层若有若无的嘲讽。
晚上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去的。有三个男孩来访;玛卓莉与其中一个不知躲
到哪里去了,伯妮斯无精打采地招待另外两个,也顾不上在意他们感觉怎么样—
—十点半,她爬上楼梯来到自己房门前时,才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天总算过
完了!
当她脱下衣服准备睡觉时,门开了,玛卓莉走了进来。
“伯妮斯,”她说,“我非常抱歉。我用荣誉发誓我完全忘记了迪尤的舞
会。”
“没关系,”伯妮斯简短地说。站在镜子前,她拿起一把梳子慢慢梳过她的
短发。
“明天我带你到城里去,”玛卓莉继续说,“理发师可以给你修一下,那样
你看起来会比较像样一点。我以为你不会真剪的。我真的很抱歉。”
“噢,没什么!”
“明天将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所以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后伯妮斯痛苦得几乎颤抖了一下。她看到身着奶油色睡衣的玛卓莉把头发
甩到背后,开始把它们扭成两条金黄色的辫子。辫子慢慢地变长,玛卓莉也变得
越来越像一幅精致油画中的撒克森公主。伯妮斯看得出了神。在她的眼前,那两
条粗大漂亮的辫子在灵活的手指下就像两条不安分的蛇一样——对她来说,这一
切都不复存在了,她所剩下的只是烫发钳和明天将会遇到的许多狐疑的眼光。她
几乎可以看见曾经喜欢她的雷斯·斯托达德,用哈佛式的口吻,告诉他的晚宴同
伴伯妮斯是电影看得太多了;她也可以想象德雷科特·迪尤与他妈妈交换一个眼
色,随后对她格外彬彬有礼、殷勤周到。甚至明天一早迪尤太太就已经知道了她
剪发的消息,因此早已差人送来了一张措辞冰冷的便条叫她不要在晚会上露面—
—而背地里他们都会笑她,因为谁都知道是玛卓莉害她出了这个洋相。她本来可
以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却被一个自私的姑娘一时的嫉妒牺牲掉了。她突然在镜
子前坐下来,咬住了双颊的内侧。
“我挺喜欢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我觉得很适合我。”
玛卓莉笑了。
“看上去还可以。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太担心了!”
“我不会的。”
“晚安,伯妮斯。”
当门关上的时候,伯妮斯突然有了个主意。她一下子跳起来,轻手轻脚地迅
速穿过房间,从床底下拖出小提箱,扔进去一些化妆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然后她
又走到她的大箱子前,很快地把两大抱内衣和夏天的衣裙丢了进去。她动作很
快,却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四十五分钟后,她的大箱子已经塞满了,上了锁,
束上了皮带,而她自己也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好了一件玛卓莉帮她挑选的很合身的
旅行穿的套装。
她在桌边坐下来,给哈维太太写了一封短信,简单地解释她离开的原因。然
后她把信封好,写上收信人的名字,再放到枕头上。她看了看表。火车一点钟
开。她知道如果步行到两条街远的马波罗旅馆,出租车很容易就可以叫到。
突然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有了一种特别的表情。一个老练的看相
的人或许可以看出来这个表情跟她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时的表情有点像——不过
也许更像那时的表情的进一步发展。对于伯妮斯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表情——一
旦她有了这种表情,就可以知道她要做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然后关掉了所有的灯,又
停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已经习惯了四周的黑暗。她轻轻地推开玛卓莉的房门,听到
了内心平静的人睡眠中特有的安静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谨慎也很镇静地站在床边,行动得非常迅速。她弯下腰去,找到玛卓莉
的一条辫子,顺着摸上去,在离头最近的一点松松地抓住,不让睡觉的人有头发
被揪住的感觉。然后她把剪刀伸下去,一刀就把辫子剪断了。手里拿着那条辫
子,她屏住了呼吸。玛卓莉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又很熟练地剪断了另一
条辫子,稍停了一刻,才悄没声地快步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楼下,她打开了厚重的前门,然后又小心地把它在身后关上。她跨下前
廊,迈进月光之中,使劲甩动紧握着的双手,感到浑身是劲,心中充满了一种奇
异的快乐。步履轻快地走了一分钟,她才意识到左手还攥着那两条金黄色的辫
子。她有点意外地笑了笑——又赶紧将嘴闭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声响。她正在经过
华伦家的房子。一时冲动,她放下行李,把辫子像绳子一样向房子的前廊扔了过
去。辫子落地时发出一声轻响。她又笑了,这一回她再也没有克制自己。
“哈!”她放肆地笑道,“剪掉这个自私的家伙的头发!”
然后她提起小箱子,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小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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