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珐琅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宋国明

珐琅亦作琺瑯，不是个罕见词，我用它用了那么长时间，从没想到过要查一查它的来源。这两天学校放假，我看百家讲坛里马未都先生谈收藏，讲到珐琅彩瓷的时候，他说这个词是一个法语词，我一听，直觉感到不对，这个说法不通，因为法语的珐琅émail，读如艾迈也（别跟英语 email搞混了），跟英语enamel同源，不可能是珐琅一词的来源。（注：émail指的是物质，珐琅器作为艺术品时，法语另用cloisonné一字。）

首先，珐琅明显是个音译词，双音节单词素，正如老词琵琶、菩萨、浮屠、达摩，或者新词咖啡、巴士、夹克、吉他等等。也就是说，珐跟琅二字不能拆开来单独担任有意义的词素。有人辛辛苦苦考证琅字出现在某某古籍中，有什么含义，那是讨论汉字，不是讨论珐琅一词，把问题弄拧啦，就像我们若讨论杯葛一词（来自boycott），去分析杯字的字源，葛字的字源，是毫无意义的。

问题是具有音译特征的珐琅一词，到底是从哪一个外语哪一个词译来的？日语里也用珐琅（读如ほうろう），有人便轻率地说珐琅二字是从日语借来的，这有很大的问题。虽然汉语里借用大量日本用汉字制造的词语，但是基本上这是明治维新以后才有的现象；而且，日语用汉字造新词，如民主、自由、法律、物理、化学、美术等， 词里的两个字拆开来还都各有词素功能，不是音译外来语。别忘了，人家音译外来语是用片假名书写的。所以珐琅不是从日语借来的，一是时间不对，太早（我们清初就有这个词了），二是词语的构成不符合日语用汉字造词的习惯。所以这个词，毫无疑问是日本人用咱们的。

珐琅直接音译自英语enamel或法语émail的可能也可以彻底排除，因为二者的发音跟珐琅太不像啦。没办法，我只能在一些西方语言里面去寻找有可能作为珐琅这个词来源者，后来连阿拉伯语都去听了，还是没什么收获。但有一条线索很有意思，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我按enamel这个词追本溯源，发现enamel是个日耳曼语系的词。网上有个英语词根词源词典叫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上头说得很明白，珐琅作为动词（施以珐琅、做珐琅），最早来自原始日耳曼语的*smaltjan （星号表构拟，无史籍记载），意思是精炼。后来经由其中一支方言法兰克语的*smalt，加上动词词缀en-演变而来。也就是en+smalt，最后分别音变成英语的enamel与法语的émail（中间过渡字为古法语esmal）。此番寻根得出两点结论：一是汉语珐琅这个词不是从意为珐琅的外语词直接音译的，二是珐琅enamel一词在日耳曼语言的历史演变中，曾经有一个阶段活跃于说法兰克语Frankish的法兰克人Franks居住的法兰机亚Frankia地区。Frankia也写作Francia，念法相同，地方在今天荷兰比利时一带。

我觉得珐琅这个词的来源地为Frankia这一点特别有价值。前人指出，在清初把珐琅正式说成珐琅以前，明朝对这种舶来器皿有几个发音类似的叫法，也具有外来语音译的特征：拂菻、佛郎、佛郎机等，显然是照音翻译，且与珐琅一称同源，只不过用的汉字不同，发音略有差异，这跟现在翻译瓜地马拉或危地马拉来源是同一个字Guatemala情况相仿。明朝用的几个音译里面，又以佛郎机最为突出，因为它字多，带的信息也较多，应该更接近原文发音。它的发音，我认为接近于Frankia。当然，或有人质疑，说译成佛郎机亚四个字不是发音更近吗？关于这点，我过去曾说过，前人音译人名地名，照顾汉语习惯，不会译得太长，音节尾或字尾的某些音略而不译的情况占绝大多数，如Brasil译成巴西，而非巴拉西尔，简洁悦耳。又如Austria，译成奥地利，不是奥地利亚，不是奥斯地利亚，更不是德语发音的奥斯特莱西。所以明人把Frankia译成佛郎机三字是个中规中矩而自然的音译。后来机字也被简省了，变成双音节的佛郎，听起来更像汉语词。到清初改称珐琅，是不是为了要避用佛这个字？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翻译外语时，用一个词的来源地来直接代替那个词是有许多前例的，如开司米指那儿的羊绒，如大吉岭指那儿的红茶，并不奇怪。汉语管瓷器叫瓷器，但是外国人当初音译咱们这个好东西的时候，只问是哪儿来的，一听是China来的，就把瓷器翻译成china了，沿用至今。所以，我费了半天的劲，得出的结论如下：当初洋人把珐琅器带到中国的时代可以远溯至元代，估计也说过它叫émail，esmal或更古的洋名儿，但这些字都有音节尾的辅音，对中国耳朵来说不痛快，可能当时有人问，说这东西是哪里来的，答案可能提到那时候的Frankia，这个字的发音对中国人来说容易一点儿，就用了，而且这个音译一直沿用到明代清代。西洋传来的珐琅器最早也曾有过别名，如大食窑、鬼国嵌，但最后还是音译被接受。一开始译成佛郎机，而后佛郎（拂朗），而后珐琅。

随便聊聊，找个跟珐琅搭得上关系的词源以供笑谈。谢谢您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