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鹿鼎记》的英译(之一)
宋国明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这是《鹿鼎记》的开头八个字,未译。未译之故可能有三:第一、译者功力不足,译不出来。第二、译者态度轻慢,随意删减。待仔细看完第一集,深觉译者文笔活泼流畅,态度谨慎精严,难译处字斟句酌,屡见妙笔巧思,绝不会是上述头两种可能。“北风如刀,满地冰霜”不译,我确信只能是第三种可能:北风等这开头八字虽然平仄重复,文采一般,但非常“武侠小说”,看过两天武侠小说的中国人都懂,上来一看到北风等八字进场诗,就知道该要刀光剑影了,金庸以之开头正是遵循武侠传统。外国读者无此文化背景,就算听到梆子响,也不知刀斧手要拿人,所以译者考虑西方读者文化背景与阅读习惯,审慎地决定在此处把这与正文无甚关联的八字略去。
     
《鹿鼎记》的英文翻译者是汉学家约翰·闵福德(John Minford)教授。闵氏的中文训练是正统学院派科班出身,牛津大学的中文学士,澳大利亚国家大学博士,曾执教于中国大陆、香港、新西兰等地大学,现任澳大利亚国家大学中国暨韩国研究中心主任。翻译作品包括《红楼梦》、《孙子兵法》、《聊斋志异》、《周易》等中国文学经典,多由在学术界拥有崇高地位的企鹅经典丛书出版。《鹿鼎记》英译由浸润汉英翻译二十年的学术界老前辈闵氏执笔,九七年出第一集,九九年第二集(中文第二、三册),零二年第三集(中文第四、五册),前后耗时五、六年方得出齐,翻译工作如此慎重,应是让金庸本人十分放心的了,这一点可从金庸在书前亲自作序,感谢译者,得到明证。 
     
既说《鹿鼎记》的英译文笔优美,为何拙文又要来“浅说”一番?实是武侠小说的语言有其独特之处,尤其是对不谙此道之外国人来说,难免偶有理解上的困难。我读英译本时发现甚至连闵教授这样的翻译行家一不留神都要出错,拿原文来与译文对照比较,探其误译之究竟,十分有趣。
     
看到闵教授误译之处,好像影迷观赏一部经典大片,偶然看到穿帮镜头;又像球迷欣赏贝克汉姆神技,忽见他踢了一个乌龙臭球,心里虽不由得不乐,敬佩之心不稍减也。我评闵译《鹿鼎记》也是这个意思,读第一回里关于问鼎与逐鹿的一大段,以为原文就是用英文写的,但翻开汉文,两相对照,方知一字一句译得中规中矩,再贴切不过。稍后吕留良在二瞻先生查士标画作《如此江山》上题诗,闵氏英译This
Lovely Land长诗一首,不单单显露译者古文功底与文学才情,更充分说明译者尊重原著,不避艰难,全力以赴的翻译态度。早在第一回,闵氏便已证明金庸作品英译这么艰巨繁重的工作落在其肩上,确实是读者之幸。
     
但拙文本意却不是在分析闵译如何之好,就像本书其他篇章一样,重点不在讨论金庸小说之好。拙文重点有二,一是拿英译本《鹿鼎记》来随便聊聊翻译武侠小说的难处,二是挑挑闵教授翻译时走神儿的误译,以为笑谈。方才已经说明过,许多误译之处是译者不熟悉武侠小说语言之故,以闵氏中英文功力之深厚,尚且难免,所以有趣,值得一提。其他英译本,我没看过,不敢瞎说。
     
题为“浅说”是因为我总共也就看了第一集,虽非信手翻阅,然而到底并未看完全五集,本不该胡乱评说。但想了一想,若只论上述两个重点,该评之处自前三回以后已经不断重复,再无新意。鹿鼎记的故事早已烂熟于胸,再看,那成了替闵教授校对了,我得收费。  
 
一、武功招式与武打场面的误解
     
武侠小说里自不乏武功招式与武打场面的描述,对中国武侠小说迷来说似乎没有难懂的,却可能对外国人翻译造成困难,前一段茅十八“双腿连环”被译成去抱人家大腿便是一例,此处再举数例,一则错得有趣,二则可以说明武侠小说英译之难,大概不在难译,而在难懂。
     
例如,假太后与海大富深夜在慈宁宫御花园过招,二人掌力相交,台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金241)。这“拿桩”一词,自然指的是受掌击后的海老公一个踉跄之后双脚稳住不动的动作,习武之人刚入门不都得练马步站桩的功夫吗?此处英译:海老公晃了一下,伸手触到一株树,才把身子扶正(闵260)。显然,闵教授不太熟悉“拿桩”这个词,又不能想象花木扶疏的御花园里打着桩,而且即便有桩,海老公也“拿”不起来,所以一咬牙改“桩”为“树”,让负伤不倒神勇的海老公尴尬地扶着树了。
     
茅十八带着韦小宝才到北京,就在饭馆里跟几个满洲布库打起来了,其中一人将茅十八抓起欲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金102)。这里自然是指茅十八连续两脚都踢在满洲布库胸口,不难理解。英译:茅十八环抱那大汉双腿,发出了两声让人颤栗的怒吼,然后撒开双脚,全力踢在那人胸口(闵110)。显然,此处“连环”一词给闵教授造成困扰。双腿“连环”是个动作,指双腿先后连续踢出,书里是两下(所以噗噗两声),但也可以是十好几下,可以找李连杰示范一下。闵教授没看懂,误译为环抱住双腿。但如此一译,接下来的“噗噗两声”变得浑不可解,所以只得一误再误,译成“怒吼两声”,然而这慑人心魄的怒吼竟作“噗噗”声,茅十八叫得也实在忒古怪了。
     
韦小宝做客康亲王府,赶上神照上人与吴应熊手下随从杨溢之的一番较量。“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碗口大的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金406)英译:神照大喝一声,双臂肌肉坟起,眼见无袖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都鼓胀了起来,但此举仅意在先声夺人;神照先是弯曲双臂,与肩同高,拢住身前之气,随即以水平弧形奋力击出,准备将两个碗口大的拳头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闵453)这里不难看出,神照的这一招“钟鼓齐鸣”(闵译双钟齐鸣,鼓没了。)再简单不过,但英译莫名其妙之处甚多,颇为诡异。稍加推敲,便知困扰闵教授之处在于他不明白神照僧袍之所以鼓胀是由于内力,不是他肌肉发达。正因为内力流泻,宽大的袍袖才能“鼓足了劲风”,若光靠肌肉,就算李小龙复生也鼓胀不起僧袍也。闵氏不谙武侠小说的套路,故曲解袍袖之鼓乃神照肌肉硬绷出来的矣。更因如此,又不能解释“劲风”二字,所以自己临场发挥,编出一句“拢住身前之气”,让人不知所云。其实闵教授大可不必刹费周章地在这一句上头纠缠,就让神照和尚双拳齐出打那姓杨的,岂不干脆?在此,我们也见识到闵教授不肯轻易漏译一字一句的固执,这样的翻译态度固然值得敬佩,但当时到街上随便找个中国武侠小说迷问一声,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杨溢之不给神照面子,面对“钟鼓齐鸣”,竟是不闪不避,逼得神照骑虎难下,说道,“下一招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金406)”英译:“双钟齐鸣”与“黑虎”两招均是粗浅的基本进手招式,任何初习武艺之人必在头几个月内学会。仿佛是要强调这两招的原始粗犷本色,使招之人在出招之前必先大声喝叫。(闵454)此处之误非关武打招式,闵教授是误读“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这一句。该句原意是指神照和尚先行说破自己要用的招式,好让杨溢之知所趋避,这层意思不会有人读错,但闵教授偏偏曲解了。这样的误译,在《鹿鼎记》第一集中屈指可数,偶尔见到一个,岂能不乐?
     
与“叫”字有关的是“呼”字。假太后与海老公打架,“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金240)英译:每当太后向海老公出掌,都大呼一声。(闵259)闵教授把象声词“呼”曲解作动词,故有此此误译,本来假太后形象阴险,如此一来,变得咋咋呼呼,有点儿二百五。 
     
另一个武打场面是韦小宝在当上青木堂香主以后,率会中兄弟去杨柳胡同赴沐王府之约时,听白寒枫描述的。早先,天地会八臂神猿徐天川因拥桂拥唐之争和云南沐王府的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在天坛打了一架,白氏兄弟使出配合熟练的“龙腾虎跃”和“横扫千军”,逼得徐天川避无可避,全力反击。白寒枫说,“就在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金359)英译:“就在这时,听到令人恶心的一声重击,那老贼竟恶毒地双手猛击我哥哥(他)。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迅速左、右、左、右地连续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闵398)这里的翻译很有意思,下“重手”译为double
body-blow,是不是闵教授把重(念众)手念成了重(虫)手,所以用了double一字呢?因为徐天川确实是右拳击胸、左掌击腹,打死白寒松,所以虽然那个double很可疑,但也不能就说英译有误。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一招高山流水,金庸原文写得很简单,只说是双掌从脸面右侧直劈下来,闵教授自行演绎,说是one
two, one two in rapid succession,这种打法恐怕与原文不合,听着怎么更像是拳王阿里的快拳风格?稍后等风际中示演高山流水时,译文更大胆地加油添醋,写成“双掌平行,垂直高举在脸面右侧,然后开始以空手道手刀连续虚斩在他(玄贞道人)背上”(闵399),此时拳王阿里又成了日本空手道高手了。
     
韦小宝奉旨到康亲王府探视鳌拜,正好碰上天地会青木堂群雄为报尹香主之仇前来刺鳌,混战之中,小宝人小,从铁栏空隙间挤入囚室,其时鳌拜刚被毒瞎,心智失常,拿铁链乱砸,“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但听得呛琅琅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金269)英译:突然间一股小型旋风吹得他失去平衡不断打转,但听得呛琅琅一声大响,囚室地板上的尘土溅到他脸上,使他眼睛刺痛,一时间看不见发生何事,待他跃起,再度睁开双眼,只见鳌拜......(闵292)此处韦小宝“一个打滚”必是他主动闪避的动作,既滚出数尺,自未受伤。闵译a miniature
whirlwind knocked him over and sent him spinning,显然是把主动的闪避曲解成被动的挨打了;在地上打滚,照理该说是rolling,译成spinning,成了打转,不是打滚。至于闵译中添加韦小宝眼睛刺痛,不能视物这一插曲,浑不可解,该不会是把“不暇回顾”读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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