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在初夏的一个闷热的日子里，也就是我回乡休假将要结束的前一天，也算见了他最后一面。

早就听说他得了病，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不信，多么壮实的一条汉子啊！记忆里，一个数十斤重的铁疙瘩搁在他手上，就像小孩抱着一只泰迪熊一样轻松和开心。我惊讶，他便笑着对我说：瞧你瘦的，你爸爸是不是不让你吃饭呀？回家过年时也遇见过他，如果不是他先把我喊住，我断然不敢将那个厚实的壮汉跟眼前这位孱弱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巨大的反差让我毫无思想准备，只好明知故问：您怎么了？他说：“老了，就要去见你爸爸了。”那眼神直勾勾的，感觉有点异样。接着又说：“说不定你下次回家就见不着我了。”我的喉咙一阵发硬，就说不出话来了。

知道他的大名还是在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见他，我就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个没完，父亲让我喊他“德仁师”，后来知道他的右眼因工伤失明了。当年他经常和我父亲的几个同事来我们家喝酒，三杯酒刚一落下肚子几个人就开始骂娘了，我听不懂他们骂的是啥意思，现在追忆起来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比如厂领导不懂技术瞎指挥，以权谋私收受他人礼物，走后门安排亲属进厂做临时工等等，拿到现在压根就不算事儿。

长大后我在他的车间里开车床，而他早就是厂里最牛的车间主任了，只因技术过硬无可替代，更因他的人品全厂上下无不敬佩，一个只会闷头干活不会吭声的老黄牛。不难想象，在这样的头儿手下干活你也甭想得到半点清闲，除非你先把他累垮了，然而每次先累垮的总不是他，我只好偷偷地找个地方躲起来睡大觉，不消多时，噪杂的车间上空便会响起一声闷雷似的呼喊，顿时惊得人睡意全无。

如今，当年和父亲一起喝酒的那些人都不在了，他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还不到七十岁，从此，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划上了句号。我也向他子女询问过病因，回答说，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他没病呀。也有人说他想不开，患了严重抑郁症。我一听，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十几年前企业改制时的那档事儿，一个靠数万元起家，逐步发展到千万元资产的企业，到后来被历届领导层层扒皮抽筋，直至严重资不抵债，最终以贰佰多万元贱卖给了外地老板。他不服气，说光是地皮也不止那个价，就不说厂房设备了……当然我不敢断定他的死因与此有直接关联，可我相信他对厂子是有深厚感情的，毕竟在这里奉献了一辈子，突然一夜之间，这里的一切变得跟自己毫无相干了。

讣告很小很不显眼，就贴在他当年进出了无数次的工厂大门旁，白纸黑字，孤独地在风中飘摇。工厂早已物是人非，铁门紧闭，只听见，那些经他亲手修理过的机器依然在轰鸣，继续创造着价值——那些曾经是他心爱的宝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