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跟我的关系一直很僵，而且不是一般地僵，可是，在父亲去世九年后的一个深夜我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

梦里，父亲还很年轻，大概也就是我现在这个年龄或者更大一点吧，又像发黄的老照片上一身戎装的从军时期，英俊帅气，干净利落。即使父亲老的时候，也永远别想在他的皮鞋上找到一星半点尘土，他的这个习惯是与身俱来的还是在部队里练就的我不清楚，但他这基因遗传到我的身上后却大打了折扣，因此父亲老说我不像他，这倒也是，这方面我远赶不上他。梦里父亲说要出一趟门，说完就走了，我说要跟他一起去，父亲转过身来瞪了我一眼，我便不再吭声了。父亲终于没带我走，他怎么可能带我走呢？他独自一人走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醒来双眼已是模糊，泪水淌满一脸，耳畔仍响着音乐，凄楚委婉：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

你看那满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

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在牵挂。”

我想给父亲献上一首歌，又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歌曲，因为我从没听过父亲唱歌，可能他的歌一直藏在心里吧，而我却自作主张打开了这一首，希望他能听见，更希望他能够喜欢。父亲退休后倒是养过很多的花，直到去世，这些花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愉快时光。如今花依然开着，园丁却已不在，而另一些花，跟着它们的主人一起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在想起父亲的时候，也顺带把它们一起想起。我觉得父亲一定喜欢桂花，那是他亲手栽种的，桂树开花的时候，我看得见父亲的影子，他就跟花儿在一起。母亲一直抱怨这颗桂树长势太旺，说土里的根把地面都胀裂开了，是不是该把它砍了。我说绝对不行的，地裂开了可以修补，再说只见过人们栽树没见过有人砍树。母亲根本没意识到这棵树对与我的意义特殊。我曾在《逝去的花香》一文里也提到了那颗桂树，每当想起父亲，就会想到它；一见到它，也会想起父亲，只觉得繁茂的桂树下，父亲一直守候在那里，俨然是一身戎装的士兵，又像一个慈祥的老人，正打量着他的孩子们。

父亲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士兵，自小到大。印象中，父亲从没抱过我，甚至连我的小手也没牵过，很远的路也让我自己走，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再疼也不许哭（也不敢），而我的表现却总是不能令他满意，他说我做的还远远不够。我也知道我这个兵在他眼里很不合格，又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可能自己本来就不具备士兵的素质吧，时间一长心里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再也不想当他的兵了，甚至想跟他对立起来，只是等到了肚子饥饿的时候才又明白过来，硬顶是不行的，我至少还得吃他的喝他的，还是再熬些日子等到翅膀长硬了再说吧。时至今日，我还不能确信自己是否已经飞起来了，即使已经飞到了空中，估计飞得也很难看的，多想有一个人给我指点指点，哪怕是一个凶狠的军士长，或者一个魔鬼教练，用最严格的训练方式我也乐意，可是，他在哪儿呢？

父亲得病的时候我正为生活四处奔破，回到他身边时他已经住进了医院，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我在医院照料他一段时间后，不得不再一次出门，可是，当我再次回到了家父亲已经不在了。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匆匆忙忙赶上火车的时候，听见身旁有人在向别人打听时间，对方回答说是下午二点整，而我赶到家门已是黑夜，我问家人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回答竟然也是下午两点整。父亲走了，家里那个老式挂钟也停了，指针定格在下午两点。父亲有午休的习惯，一年四季雷打不动，下午两点一定要起床的，挂钟选择了这个时刻停摆了，可能它也认为再也不需要催促主人起床了吧。

那天我把梦说给了小妹听，她沉寂了半响后问：爸爸看上去还好吗？衣服是不是很破旧……我深知她对父亲的那一份感情，也知道父亲最疼的就是小妹了，小时候凡有好吃的食品，漂亮的新衣裳都先满足她，她心中也很清楚。我跟她说，清明节快要到了，我身在千里之外难以尽孝，到时候你在父亲的坟前替我烧几柱香，磕几个头吧。小妹回答，这还用得着你说吗，哪一次我不都是这样做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伤感惆怅中写下一篇文字，权当是一杯香醇的酒，敬献给在天国的父亲，愿他在那里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