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张潮在其《幽梦影》一书中曾深有体会地谈到外界事物感化人心的四个因素:“物之能感化者,在天莫若月,在乐莫若琴,在动物莫若鹃,在植物莫如柳。”的确,中国古典诗词的阅读者们,大多会发现古典诗词中存在着大量的吟咏杜鹃的诗章,杜鹃确是一个感化人心,骚人独特的鸟类意象。郭沫若就说:“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婉,纯洁,至诚……”当我们聚焦这段话中的“薄命佳人”、“满腹乡思”、“遍山踯躅”、“哀婉纯洁”等词汇时,显然,无数文人墨客曾将自己的情感赋之于杜鹃,代代相承,生生不息,形成了一种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杜鹃情结”,构成了“悲情”“忠贞”和“泣血”的意蕴内核。而人们的“杜鹃情结”是基于悲情符号中的显性表现,闻“鹃”生悲,而那些脱离悲意用杜鹃传达其它意义的诗文,虽然数量不多却被忽略不受重视。后人在前人创作的杜鹃意象的基础上有极大地拓展了杜鹃意象的意蕴。本文在前人的基础上对杜鹃意象做了较为完善的分析,并补充了这些不受重视的“新”意象,力求从整体上把握杜鹃意象的拓展和丰富。目的和意义是让我们对杜鹃有更全面的认识,对扩大诗文的理解有一定的帮助。
一、杜鹃意象的原型
胡应麟在《诗薮》中有曰“古诗之妙,专求意象。”可见,意象是诗歌的基本要素,是诗歌的灵魂.《左传·昭公十七年》记道“:少翱挚之立,凤鸟适至,故记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尸鸡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可以看出鸟作为远古先民的图腾而受到崇拜。
鸠从九从鸟,一母九子,盖言能生殖也。鸟最初的意象同人类早期的生殖崇拜历史有关。远古先民将鸟作为男根的象征,实行崇拜以祈求生殖繁殖。中华大字典中解释道:鸡尸鸠,鸠鸟名。今之布谷也。江东呼名获谷。今扬州人谓之卜姑。东齐及德沧之间谓之姑保,其身灰色,翅末尾俱杂黑色,农人候此鸟鸣布种其谷矣。尸鸡鸠即是杜鹃,在远古文化中作为图腾崇拜而最早出现。
“尸鸡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尸鸡鸠》)以鸡尸鸠起兴,来引起下文中君子与淑人的爱情,杜鹃化作了爱情的象征之物。鸠在整个《诗经》中都是爱情鸟的象征。如《召南·鹊巢》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综上,尸鸡鸠(布谷鸟)即杜鹃,追溯杜鹃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最早渊源,应归于《诗经》,而且在整个《诗经》中都是爱情鸟的象征(有人甚以为最早出现在《关雎》中,所以《卫风·氓》中的弃妇警告那些沉溺爱情的女子“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二、杜鹃的意蕴的开拓
杜鹃又称杜宇,子规等。杜鹃的悲剧形象与中国古代的杜鹃神话传说的悲剧性有关《蜀王本纪》记:望帝使鳖灵治水,与其妻通。惭愧,且以德薄不及鳖灵,乃委国授之,望帝去时,子规正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由此,子规的“规”字与“归”谐音的异曲同工之妙使杜鹃著上了思念离人,盼望离人速归的情感。望帝德薄不得以婵位。无君德而失其位,过后又z追悔莫及,终日哀叫不已,夜啼达旦,血渍草木,凡鸣皆北向也,《禽纪》蜀王望帝的遭际确实蒙有一层悲情色彩。
如鲍照的《拟行路难十九首》:“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髫几,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此诗写到杜鹃是望帝的精魂所化,声音凄楚,形体憔悴,心中有所隐又不能言,却是第一个把杜鹃作为冤屈者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出现。
(一)冤禽形象的开拓
而杜鹃的冤禽形象在唐诗中的开拓应归功于杜甫,他继承了鲍照的主旨精神。只不过在杜甫笔下,杜鹃披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再现的是一个忧国爱国者形象。我们从杜甫的专写杜鹃的诗《杜鹃》和《杜鹃行》中可以看出他对杜鹃意象的开拓。
《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馀,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如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今忽暮春间,值我病经年。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
《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联系两诗,《杜鹃》中:“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如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八句直接反映了杜甫在儒家伦理道德上的奉守孝道,深处又隐含了玄肃父子失和,对玄宗境遇的不平之愤,羔羊尚且懂得跪乳,更何况是堂堂一国之君的肃宗呢?《杜鹃行》中“骨肉满眼身羁孤”和羞带羽翮伤形愚两句,实则总明了玄宗在安史之乱后的处境。“岂忆当殿群臣趋”,对比今夕之不同,玄宗难道内心岂不潸然?孤居深院,过如阶下囚般的生活,实在是冤屈之至。
中晚唐之后,杜甫开拓的冤屈形象为大量诗人继承,或借杜鹃意境写玄宗失和之事,以追怀古事,抒发感慨。
如:祝寿山犹在,流年水共伤。杜鹃魂厌蜀,蝴蝶梦悲庄——唐·张继《华清宫和杜舍人》
长春殿撞无人扫,满眼梨花哭杜鹃——章江书生《吟》。
或借杜鹃的冤屈比喻自己的身世遭际。或借代为冤案。如:
一章何罪死何名,投水惟君与屈平。从此蜀江烟月夜,杜鹃应作两般声----隋唐·裴澈《吊孟昌图》
忽从一宦远流离,无罪无人子细知。到得长江闻杜宇,想君魂魄世相随----唐·李频《过长江伤贾岛》
汝身哀怨犹如此,我泪纵横岂偶然? ---唐·罗邺《问杜鹃》
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隋唐·吴融《送杜鹃花》
冤禽名杜宇,此事更难知。昔帝一时恨,后人千古悲。----唐李由甫《闻子规》
(二)感时伤春惜春
生物学的原理证明,杜鹃是一种候鸟,每到暮春都要从南洋飞入我国,遍布大半神州鸣啼不已。春天本是万物复苏,草木吐翠的季节,但暮春也是残花败絮烟雨迷濛的时节,而这时又是人们出游踏青、离家远行的日子。当赏春的人们看到料峭春风中,或凋零花瓣随流水,或和风残絮纷纷扬,或如织苍茫烟雨萦的景象时,悲凉之情顿生,伤春之情突至,心境更加凄迷纷乱。人们难免会触景伤怀。再加上杜鹃的啼声,人们又闻声伤悲,杜鹃也就自然而然地飞入大量伤春悲情词中,感时伤春的情感,通过杜鹃这一情感符号而成为杜鹃意象的一个基调之一。如:
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唐·沈全期《夜宿七盘岭》
故国此去千余里,春梦犹能夜夜啼----唐·顾况《忆故园》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娟----宋·张炎《高阳台》
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宋·苏轼《浣溪沙》
解安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宋·苏轼《西江月》
生怕子规声到耳,苦羞双燕语穿帘----南宋·朱淑真《伤春》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清·曹雪芹《红楼梦·桃花行》
从以上诗词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杜鹃发出真情的啼唤,有一种春日无奈的迟暮与情愁。“
深衷浅貌,短语长情”(陆时雍《古诗镜》),从这一角度来说,有人把杜鹃称为“春魂”,这也是毫不夸张的。这体现出杜鹃与春季的关联。
(三)离愁别绪,亡国之悲
杜鹃声音啼叫的凄迷已是触发感情的诱饵,其鸣声又被附会为“不如归去”对哪些失意骚客、淹塞文人们听来,更能触动诗情,引发悲意,思想情愫也会随着苦啼进入悲情词中。这默默无语的场景中,一切都可以归结于杜鹃“有语”的表达。如: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唐·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唐·王维《送杨长使赴果州》
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宋·柳永《安公子》
蜀国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来归人----唐·壅陶《闻杜鹃二首》
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生苦不堪闻----宋·苏轼《定风波》
子规又相传为失国的杜宇之魂所化,因而人们常借它展现亡国之悲。如: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重”----南唐·李煜《临江仙》
其他诗人又借杜宇化魂,思念家园,思念亲人,日夜蹄唤不愿离去的情景,赋予了其情爱的抒情内涵,抒发对恋人的相思缠绵。由杜鹃啼叫的声音之苦,也为爱情蒙上了一层凄苦色彩。如: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唐·李商隐《无题》
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深山哭杜鹃----唐·李群玉《黄陵庙》
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宋·朱敦儒《临江仙》
(四)其他意蕴开拓
由于能力的受限,文章仅列举几例进行说明。
杜鹃鸟以杜鹃的名称最早出现在诗词中,从现在掌握的材料看,恐怕要算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春歌》:“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诗歌描绘的正是杜鹃声里的一副游春画面。春风和煦,百花盛开,诗人首先从听觉入手,从南方飞回的杜鹃鸟,在竹林里轻快地鸣声,清脆,明快,悦耳,悠扬;继之从视觉的角度写看到燕女游春赏月跳舞的场景,渲染心中令人陶然的情怀。为读者描绘了一幅清新明快,鸟语花香,充满生机的醉人的春天景象。诗人喜爱春天,热爱生活的美好情怀,无不流诸笔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整首诗读来如行云流水一样,平实,朴素,自然,浑厚而又幽远。
宋代诗人翁卷的《乡村四月》:“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整首诗反映了乡村四月的繁荣景象,表现了作者对田园生活的热爱。杜鹃的啼鸣成为了一种催耕的口号,显示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氛围,丝毫没有愁苦的意味。
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汉女输幢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这是一首投赠诗,意在劝勉。诗以即景生情,抒发惜别心绪,也兼写蜀中的风景土俗。开头四句写梓州山林奇胜;五、六两句写“汉女巴人”之风俗;七、八句以汉景帝时蜀郡太守文翁比拟李使君;寓意不能因为此地僻陋,人民难治而改变文翁教化之策。诗的情绪积极开朗,格调高远,前半首尤胜,是唐诗中写送别的名篇之一。那千山回响的杜鹃叫声给人一种欢快愉悦的感觉,一扫传统的沉闷气息。
唐代诗人杜荀鹤的《闻子规》中“楚天空阔月成轮,蜀魄声声似告人。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有一说是借用杜鹃的血啼无用来愤慨文章无用之言。唐代戎昱《汉阴吊崔员外坟》:“远别望有归,叶落望春晖。所痛泉路人,一去无还期。荒坟遗汉阴,坟树啼子规。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岂无骨肉亲,岂无深相知。曝露不复问,高名亦何为。相携恸君罢,春日空迟迟”来悼念朋友。张可久《红绣鞋·天台瀑布寺》[中吕]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此曲写天台瀑布的壮观,突出天台的高险,并连类取譬,针砭世情,将写景和讽世巧妙而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独出一格。笔势峭拔雄健,景观瑰奇,针砭有力。末句画龙点睛,振起全篇,近乎词中豪放一派。这里将杜鹃啼叫的惨烈与瀑布从洞口喷流直泻的壮观对比,(杜鹃啼叫的惨是因为人的悲情重)巧讽时世,我们且不说这样的对比的合理性,但借杜鹃开创讽喻意蕴的,恐怕张可久算是第一人。
三、结论
概括起来看,杜鹃意象意蕴的拓展都离不开杜鹃个体本身具有的生理特点,主要从它的声音、身份、和行为三个层面来展开的。啼叫的声音凄迷煽情,其鸣苦曰“不如归去”;它的身份与亡国的冤屈帝王相关联,成为冤情的象征;作为一种候鸟,每年暮春时啼叫不停,其口腔上皮和舌都为红色,人们以为它是啼的满嘴流血,其啼血的行为易被诗人们化为自身不幸悲苦的写照。三者的叠加使悲意甚浓。种种悲情赋予杜鹃,仿佛无边浓重的阴影压抑着它,让这只小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于是只能在文学史上低徊哀鸣,动人愁肠,成为悲情文化的象征。这种象征是杜鹃意象意蕴基本定格,杜鹃进入文学史上的常用意象行列,产生了不少“杜鹃诗文”。但文学是发展的,同时文学需要创新。偶尔也有那么几位诗人敢于打破常规,另作别调,丰富了杜鹃的文化内涵。尽管这几种“新”意象没有形成诗群效应,但它至少能体现一种文学现象,譬如“杜鹃情结”,应以完整的姿态出现在文学史上,我们不能因为它已成既定现象,形成了公共意识,就视野受限,忽略了杜鹃意蕴的多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