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杜牧此诗流传甚广,但对“商女”的理解,多数读者以为就是歌女。把“商女”解释成歌女,我认为这有待于商榷。
歌女之说盖出自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盐商妇》:“盖唐代扬州为经济繁盛之都市,钜商富贾荟集之处所。江西商人航乘大舟,每年来往于江西淮南之间。……则其娶扬州倡女为外妇或妾,自是寻常之事,此诗人所以往往赋咏之也。”又引樊川集肆夜泊秦淮七绝云:“牧之此诗所谓隔江者,指金陵与扬州二地而言。此商女当即扬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夫金陵,陈之国都也。玉树后庭花,陈后主亡国之音也。此来自江北扬州之歌女,不解陈忘之恨,在其江南故都之地,尚唱靡靡遗音。牧之闻其歌声,因为诗以咏之耳。此诗必作如是解,方有意可寻。后人昧于金陵与扬州隔一江及商女为扬州歌女之义,模糊笼统,随声附和,推为绝唱,殊可笑也。世之读小杜诗者,往往不能通其意,因论乐天此篇,附记于此(刘梦得文集叁金陵怀古五律‘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之句,当非泛用故典而有所指实,似可取与小杜诗互证也)。”
有几个问题:为何商女出自扬州呢?是否源于白居易《盐商妇》:“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杜牧在船上隔江听到《玉树后庭花》之“商女”一定是嫁给秦淮大盐商的扬州女子吗?杜牧的诗中并未言明商女是在船上唱的歌曲,倘若是在船上,就不可能是“隔江”了。
白居易还有一首诗《读张籍古乐府》: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
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
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
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
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
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恐君百岁后,灭没人不闻。
愿藏中秘书,百代不湮沦。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
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查遍《全唐诗》,找不到《张籍古乐府》原诗,故商女的真容无从得知。人们之所以判断商女是歌女,大概因为听歌时“近酒家”和所唱内容的缘故。我们可以从同时期其他诗人的诗句中推断。刘禹锡《夜闻商人船中筝》云:“
大艑高帆一百尺,新声促柱十三弦。扬州布粟商人女,来占江西明月天。
”很有可能这就是陈寅恪先生“商女”即“扬州歌女”所本。杜牧诗有“犹唱后庭花”,刘禹锡诗中有“扬州布粟商人女”。扬州本是古代各地商贾聚集的繁华之地,扬州商女岂可不是扬州歌女呢?
宋人贺铸《台城游·水调歌头》云: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
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
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
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
淮上潮平霜下。墙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此词显然是演绎杜牧《泊秦淮》诗意。词中商女是指商船中的女子。由此证明“商女”与“酒家”并无逻辑关联。如此说来,“商女”就是卖唱女,不一定准确。五代人孙光宪《竹枝》诗云:
门前春水白苹花,岸上无人小艇斜,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
乱绳千结绊人深,越罗万丈表长寻。杨柳在身垂意绪,藕花落尽见莲心。
此诗中提到的“商女”,不但不“近酒家”,且在江村“饲神鸦”,毫无任何“歌女”的意味。唐代的扬州,交通不便,靠舟船相济,往来江上的商船是寻常之事。此诗中诗人捕捉到了“商船上的女子”闲散悠闲地抛饲野鸦的瞬间,意象非常明晰。宋人刘攽在《中山诗话》引叶桂女咏江州琵琶亭云:“乐天当日最多情,泪滴青衫酒重倾。明月满船无处问,不闻商女琵琶声。”此诗乃用白居易《琵琶行》本事,诗中提到的“商女”,其实是“商人的妻眷”。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提及,往来于江西淮南的钜商富贾“娶扬州倡女为外妇或妾,自是寻常之事”,也是唐代的社会风气,《琵琶行》的本事就是典型例子。诗人刘采春《啰唝曲》:“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刘采春是中唐时期著名歌妓,这首是三首之三,其他两首也是咏叹嫁与商人不幸遭遇的内容。上面所引白乐天《读张籍古乐府》,“商女”与“悍妇”关联,约略也是不幸的歌妓被纳为妾的境遇。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有理由推断:杜牧《泊秦淮》中提到的“商女”不一定就是正在从事卖唱职业的“歌女”,虽然我们并不否定她出身是歌女。她所唱《后庭花》时的身份是“商人妻妾”。至于杜牧之写此诗的用意就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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