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要真正了解、理解吴清源，恐怕必须要懂围棋——他为我们留下了可作为人类永恒精神财富的宝贵棋谱，我们可以欣赏他那华丽的招法，职业棋手或许可通过棋谱来窥视这一代宗师的心灵深处

（本文原发于微信公众号《照谣镜》zhaoyaojing2014） 

2002年，我曾经为《中国新闻周刊》的年刊写过一对“轮椅双子星”：霍金和吴清源。那一年，这两位分别“代言”浩渺无际的大宇宙和纵横十九路小宇宙的智者均坐着轮椅先后走进中国国门（均是第二次来新中国），霍金为其新书演讲《膜的世界》，吴清源则为与田壮壮、阿城商榷拍摄《棋圣吴清源》而来。

对于吴清源，值得评述与讨论的内容实在太多，可以说，其“艰苦卓绝、举世无双的人生之路”（桥本宇太郎评语）中，任何一个小片段都可以拍出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过专门为其“空袭下的对局”或“核爆中的对局”写剧本的冲动。本文仅就棋迷们热议的几个问题简单评述。

问题一：吴清源在围棋发展史上处于怎样一个位置？我认为，与木谷实共同创立“新布局”理论的吴清源，在围棋界的地位大约相当于爱因斯坦在物理学界的位置（木谷实或可类比普朗克）。据说杨振宁先生曾表示这个赞誉还不足以形容吴清源，我怀疑他可能不太了解围棋发展史。在吴清源之前，还有一个有着“名人之王”称号的棋圣道策。对（无座子）围棋的理论贡献，道策完全可比拟牛顿对于经典物理学的贡献（巧合的是道策与牛顿也基本上生活在同一时代），他创立的“手割”理论一直沿用至今，并且可以肯定还会一直沿用下去。尽管三四百年来围棋高手无数，包括有“棋圣”之誉的丈和、秀策等人，但真正能前后交相辉映的，唯有道策与吴清源。

问题二：新布局既然是吴清源与木谷实共同创立，为何现在大家更多将其归功于吴清源？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围棋不仅仅是一种智力艺术，它还是一门竞技体育，其艺术价值是要在胜负中体现的。木谷实一辈子为围棋做出了卓越贡献，他不仅仅与吴清源共同创立新布局，还培养了大量优秀弟子；但因与吴生在同一时代，就注定了其悲剧的一生——他没有能够用辉煌的战绩来阐释自己的理论。吴清源则不仅是理论宗师，他还是超级胜负师，他用实战成绩来终结围棋旧时代，从而开创了新布局之下更加广阔的围棋天地。

问题三是吴清源与日本棋院的恩怨。在《天外有天》和《中的精神》两本自传中，吴清源均谈到他失去国籍的那27年——其直接原因来自与日本棋院的交恶，但当时作为《读卖新闻》专职棋士的吴清源，在棋盘外基本上不与日本棋院打交道，怎么会产生那么严重的矛盾？吴清源在两本书中均未给出解释。我认为，吴清源其实清楚个中原因，但不好写明：其矛盾根源始于吴的恩师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与本因坊秀哉名人恩怨纠葛几十年。秀哉在重要对局中几乎没有赢过濑越，但他却利用“名人”权威打压濑越，始终不给后者以平等对局的机会；濑越与秀哉在棋盘外斗争了一辈子均处于下风，直到吴清源（也包括木谷实等人）以强大的力量打破秀哉名人维持的旧道统，才最终为恩师雪耻。本因坊一门与日本棋院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濑越弟子的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遭到日本棋院不公正待遇也就顺理成章了。桥本宇太郎最终愤而出走、创立关西棋院，吴清源则在暗箱操作下被开除了国籍。

作为职业棋士的濑越宪作一辈子活得很郁闷，但同时作为超级伯乐的他，却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他先是发现、培养出桥本宇太郎与吴清源，后者横扫日本棋界数十年，晚年又发现、培养出曹薰铉，在世界棋坛刮起旋风。如果再算上徒孙林海峰与李昌镐——他被认为是吴清源之后最伟大的棋手——濑越一门事实上统治世界棋坛超过半个世纪。

最后一个问题：吴清源究竟是汉奸还是民族英雄？

这是棋迷们议论最多的问题，也是最复杂、最难解的一个问题。一方面，他在棋盘上以一己之力击溃整个日本棋界，并引起日本全社会的激烈反弹；另一方面，他在二战中来华为日寇“劳军”及信奉邪教（玺宇教）的行为却令人不解、不能接受。2007年，电影《棋圣吴清源》上映后，我曾经采访陈祖德、王汝南等棋界前辈讨论这个问题，当时王汝南的回答是：“把他作为一个棋人，你才可能发现他的内心世界、发现他的人性、他的迷茫，也能够发现他在那样一个动荡环境中仍然能够保持一个完整的自我的难得。要他完全脱离开中日民族矛盾的羁绊是不现实的；但一定要生生把他紧密套牢在这种政治的、民族的羁绊上也不现实。把他看作汉奸，或者把他看作民族英雄，都走了极端。”陈祖德则仅以“他在政治上是很幼稚的”来解释吴的劳军行为。

相信这样的解释依然不能令棋迷们满意。实际上，《天外有天》和《中的精神》均未回避他的“劳军”和加入玺宇教行为，书中他亦未认为这两项行为有何不妥；透过这两本书，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事件发生时的背景，更好地理解他为什么会加入日本国籍、并且“做了一些当时一个日本人看来很普通、而在中国人看来不舒服的事情”（王汝南语）。

我一直认为，作为中国人，有必要了解两项艺术：围棋与书法。这两者均可以让人体会到未涉足者难以理解的另一种美。要真正了解和理解吴清源，恐怕也必须要懂一点围棋——他为我们留下了可作为人类永恒精神财富的大量宝贵棋谱，作为业余爱好者的我，可以借助于其自战解说来欣赏他那华丽的招法；而真正的职业棋手，或许可以通过棋谱来窥探这一代宗师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