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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作者:糖匪
图:黑白工厂?安妮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4年12月刊

导读:被人群排斥的少女,身边总是围绕着流言蜚语。接踵而来的陌生男人,索求着超乎想象的服务体验。数据海洋古老而宽广,为干枯心灵敞开永恒的怀抱。即使可以拥有如此多的故事,灵魂,终究是寂寞的。
一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爬进来,阴影从糖小一身上退去,好像潮水,绿色的带着树木香味的潮水。潮水退去,糖小一瘦小的身体暴露在稀薄的阳光下面。她睁开眼睛,穿衣,起床,刷牙,用毛巾擦掉嘴角的牙膏泡沫,一本正经地盯着镜子,露出十八岁女孩的笑容。
她的头顶上,卫生间天花板的玫红色墙纸耷拉下来。已经是第四处了。我的家像花朵一样绽放——糖小一心想。
“一定水管又漏了。墙壁上渗出一大片水印子。”妈妈说。
小一和妈妈坐在一起吃早饭。早饭很丰盛,豆浆、鸡蛋、生煎、粥。糖小一专心吃饭,不说话,临走前,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桌上。妈妈假装没有看到,转过身洗碗。水开得很大。水声漫过糖小一的脚步。她走过妈妈和桌上的钱,关上门。听不到水声。真安静。什么也听不到。
膝盖在发抖。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银色挂坠。人们管那玩意儿叫犬笛。
二
学校在城市的另一边,得换三趟车才能到。李冰冰问过糖小一要不要一起搭她爸爸的车,坐在宝马车里让司机接送会很舒服。糖小一说不要。她不觉得乘公交车很辛苦。学校那么无聊,对她来说也就像是第四趟公交车而已。既然都是公交车,在哪一辆上又有什么关系——这句话糖小一没说,她不喜欢说话,除非是对他们。
他们不会在学校出现,因此学校就更加无聊。糖小一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一天到晚地发呆,上课也好,课间也好,没什么人会来打扰她。
没人和她要好。没人和她说话。没人看见她。女生喜欢扎堆,好看的和好看的,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偶尔也会有好看的和不好看的要好,但时间不会很长。糖小一却和她们不一样。很难说出她是好看还是难看。她只是看上去怪怪的,看着她的时候,人们会觉得有只冰凉的小手贴在心口。人们受不了这个。再后来,有人知道了他们,于是,她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安静。“看,这就是糖小一!”等她走出很远,但还不够远的时候,那样的营营声就会响起。
是,这就是糖小一,谁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要不是李冰冰偶尔抽风,她就真的可以完全清静了。
“你知道李建和丁蒙好了吧?”上午最后一节地理课,李冰冰在她旁边坐下,然后开始自言自语,说一会儿话,低头抽一口烟。烟抽完的时候,她终于又忍不住。
“糖小一,你知道好些人都在传你。是真的吗,他们是不是都很老?他们是不是很有钱,比我爸爸有钱吗?每次他们给你多少钱?”
糖小一托着脑袋看窗外,看着中午食堂打饭的队伍越排越长,一直排到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
这个时候,一辆不起眼的小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没有人下来。车上的人在等待,等糖小一。
糖小一慢慢站起来,大踏步走出教室。她的脚步轻盈,长发在肩膀上轻轻跳动,似乎有风迎面吹来。没有声音,周围出奇的安静。阳光刀锋般明亮,划过她的肩膀。
三
“按你说的,我换了一辆车。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有点——不同寻常。”
中年男人侧过身看糖小一。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人挤在小夏利的后座上——穿藏蓝色短裙的女学生,与身着考究汉服的中年男人并肩坐着,一不小心膝盖会碰到一起,然后很快地分开。
前面的驾驶座上,司机制服笔挺,肩上佩着银色徽章,手上戴着簇新的白手套。
“你怎么带司机来……”糖小一皱起眉头。
“我很久不开车了,手生。”
糖小一把视线转向外面的车流。车流一动不动。今天是星期五,从中午就开始堵车。没关系,他们不赶时间。中年男人掏出手绢擦掉额头的汗。小夏利的空调很不给力,坐惯凯迪拉克的人很难习惯这一点。
“去哪里?”他问。
“不去哪里。”
“可以啊,看你喜欢。”
他们都一样的好脾气,一样把她当小动物哄,给她夹杂轻蔑的宠爱。在真正开始前,他们都一个样子。
糖小一转过头打量中年人。黑漆漆的眼睛诡异又友好,直直盯着人不放。
“你想要我怎么做?”她问。
“和他们一样。”
“那你就是没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男人笑了,“我只是不确定你能不能满足我。”
“你很贪心。”糖小一眨眨眼睛。她的睫毛又黑又长,很色情地扇动着。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糖小一的衬衫轮廓告诉他她没有穿内衣。
“现在开始吧。”糖小一说。
“就在车上?”
糖小一合上男人的眼皮。她的手心冰凉。
四
男人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什么都没变,夏利车还是夏利车,马路还是堵得像便秘的肠道,只是司机不见了。他是个老道的男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镇定从容。
“他们说得没错。看来我这次找对了人。”
“你可以把腿伸直了,这很宽敞。”
中年男人照着去做。他看见自己的脚慢慢从前面的座椅穿过,就像穿过一道影子那么简单。他松动筋骨,身子往后靠去。感觉舒服多了。他付了钱,就应该享受舒服。这理应是买卖的一部分。很久之前,私人俱乐部或个人定制服务等最高级别的舒服形式,已不再能满足他。那时候起,他开始寻找特别的东西。比如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介绍她的那个网站页面上这样写道:我卖故事。特别的,昂贵的,无法取代的。你要坐破车来,你要带足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再来找我。
右手食指轻轻按动,一切搞定。他坐在这里,充满期待。他开始相信她是货真价实的。
“准备好了。”他说。
糖小一点点头。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坐到对面。那里放着一个单人沙发,在本该是驾驶座的位置上。
“还是那个问题,你想要什么?”她问。
“我什么都有了。”
糖小一不说话,静静望着面前的男人。突然,她脱掉鞋。两脚盘进沙发。整个人软软地缩成一团,倒在白色的皮沙发上。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这段时间是要另外收费的。”真是一个难缠的人。他一定会让她很辛苦。糖小一决定先闭目养神。
“和我讲一些特别的事,是我没有或者没有经历的。”
“一个故事。”小一替他说道。
“没错。”
糖小一睁开眼。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们说你很棒,与众不同,只是代价高昂。那些雇过你的人,他们都说你……”男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兴奋过头。外面传来喇叭声,打断了男人的话。那声音像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察觉到空气有些稀薄,阳光硬邦邦的,轻微的沙沙响声不绝于耳。另外,事物的密度变得不太好把握。这是另一个世界。
男人站起来,绕夏利车窄小的影像走了一圈。足足用了十分钟才走完全程。他甚至没敢去想时间可能也会产生变化。
“那就来一个柔软的故事。”等男人坐回位子,糖小一开口讲道。
“有人给我讲过那种故事,是液态,黏糊糊的散发着眼泪和鼻涕的味道。我不喜欢。”
“故事不是液态的。”糖小一看着他。
男人还没来得及反驳,一团东西从上面某个地方落下,正好落进他的怀里。热的,毛绒绒的,还会动,是只纯白色的奶狗!圆滚滚的黑眼睛,湿漉漉的黑鼻子。天,它正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起劲地舔男人的手指。
“故事是犬态的。”糖小一给出答案,“一召唤,它们就现形。”
“怎么做到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奶狗,看它使劲吮吸自己的手指。
“用它。”糖小一晃了晃脖子上的挂坠。
“犬笛?”
“只有我能吹响它。它们听到后就会出现,然后被别人抱走。”糖小一单手撑起身子,问,“那么,你要带走它吗?”
男人瞧了瞧奶狗。“我还想看看其他的。”
五
“这个,你喜欢吗?”糖小一问。
男人摇摇头。
糖小一扫了一眼车内,到处都是被召唤来的狗。它们安静地坐着,仰起狗脸。几十双眼睛统统很无辜地望着她。
刚刚被召唤来的罗威纳用湿鼻子拱她的手。糖小一心不在焉地摸摸它的耳根。她累了,感到寒冷,寒意像一件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
“需要歇一会儿?”男人问。他的眼睛却在说继续,快点,快点,我要我的故事!
糖小一站起身,握住男人的手。
有风吹来,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天宇盘旋,低沉古老的唱诵声回荡。
牧民们点燃柏叶。苍鹰从四面八方聚拢,扬起尘土,落在院墙屋顶。
老祭司颤声吟唱,磨亮刀和钩。活人匍匐,死者袒露。鹰拍打翅膀,鸣叫,盘旋。在几乎看不见的远处,鲜艳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置身于辽阔高远的天地里,被明烈的阳光照耀。
男人变了脸色,“怎么会?”
“简单来说,它个子太大,搬动它还不如搬动我们。”糖小一朝旁边退开。
男人看见了那条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不能算是一条狗。
它大嘴宽鼻,六刃虎牙,蹲踞一旁,岿然不动,只有茂密鬃毛迎风飘扬,上千年古老的血脉在它身上流动。它是自然严苛残酷的法则,是这里的神兽。
“喜欢吗?它很贵。”
“你是说我可以把它带走?”
“可以。如果你舍得花那么多钱。”
“代价高昂?”
糖小一喉咙发紧。她点点头,没说话。
男人看向那头巨犬,它纹丝不动,睥睨眼前发生的一切。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还有其他的吗?”
“你确定还再看下去?”
男人没有任何表示。不用再表示什么。
沙沙,沙沙,风声响起。它自糖小一的肺腑传来,细微,干涩,绵长,如同沙漏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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