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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图:蔡定一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4年7月刊
导读:一个是挣扎在循环时空中的宇航员,一个是被旧日时光放逐于永生的科学家,观星台上埙声悠扬,宇宙冗余悄然湮灭。跨越无数光年的坚守,是埋藏在血脉深处的羁绊。冰冷而恢宏的宇宙规则下,慈悲与力量依然可以共存。双线交错并进的叙事结构,营造出富有跳跃感的阅读体验。
当年元世祖一声令下,全国平地而起二十七座观星台,昼参日影,夜观极星,以正历法。主持修建的人正是编制出我国古代最先进、也是施行最久的历法《授时历》的科学家——郭守敬。
一
中原旷野。哀怨的埙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天边踽踽走来。
酒泉发射基地。人头攒动,掌声如潮。秦天在航天飞船入口处向群众挥手,继而进入飞船。
郭离吹奏着手中乌埙,行走在草丛中。
秦天已就座,控制台前扩音器里传来:“发射进入倒计时30秒!”
郭离的手指在埙身音孔上来回游走。
秦天娴熟地在控制台上操纵着各种按钮。
郭离猛一抬头,看见远处那兀自矗立在荒野中的观星台,古老的建筑披着旭日初升的金光。
“3,2,1。发射!”飞船腾空而起,白色蘑菇状尘雾缓缓散开,人群沸腾。
郭离拨开草丛,奔到观星台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天地间,一个男人跪在一座观星台前,眼里泛起泪花。
“郭离回来了!郭离回来了!”一阵急促的叫声从门外传来,观星台景区办公室里看报喝茶的众人迅速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顿时显得空旷的办公室中,一个剪着齐刘海的女人慢慢从桌前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尾随众人出了门去。
郭离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簇拥中走进办公室。
“三天三夜啊,大伙儿都急死了!”
“是呀,报了警也没信儿,真以为你出事了!”
“看这全身上下弄得,有人可得心疼了……”
剪着齐刘海的女人默默低下头,看了郭离一眼。郭离一言不发,径直穿过办公室。众人趴在门口观望,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郭离头也不回地自顾上了木楼,进了自己房间,把门狠狠一摔。房间里传出乒呤乓啷的声音。门突然开了,郭离拿着一根大笤帚冲了出来,下楼,跑出办公室。
半晌,郭离一阵风似的归来,全身湿透,脸上蜇了好几块包,他怀抱一个大蜂窝,冲上楼去。众人面面相觑,推搡之中挤出一个人来,她看了看后面的人说:“主任……”主任却也示意她快去,那人在众人怂恿下,难为情地走到郭离房门前。此人正是齐刘海――林芳。她回头看看楼下黑压压的脑袋,众人窸窸窣窣地催促:“去呀,去呀!”
林芳定了定神,敲门。
郭离呆坐在椅子上,抱着那个蜂窝,屋里一片狼藉,书架上的物理、天文等科学书刊都被他扯了下来,散落一地。此时敲门声响起。
郭离埋下头,从嗓子眼里发出沉闷的怒吼:“别管我!”
敲门声继续。
林芳在门外轻声试探着:“郭离?”
里屋传出一声咆哮:“滚!”
林芳愣在门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伙儿也惊呆了。林芳捂着嘴下了楼,穿过人群,一路小跑不见了。大伙儿不知所以,主任挥挥手,众人不情不愿地散去。
屋内,郭离坐在满地书前,抱着头,痛苦非常。
“逐日”号航天飞船内。
秦天在控制舱向基地呼叫。
“‘逐日’号向基地发回报告!空间跳跃测试一切正常,舱内状况良好,现在正穿越距地球三百亿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
秦天一边操纵着按键,一边发回:“已抵达哈勃观测极限,准备进入未知星域,探测系统成功启动,新空间数据信息将一并发回。”
秦天关闭呼叫器,喝了一口装在特制容器里的太空咖啡。在他正前方的监视器背板上,贴着一张秦天大学时穿着学士服腾空跃起的毕业照片,照片背景上的航天学院楼前拉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冲出宇宙”四个大字,十分醒目。
观星台景区的众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
“也不知道郭离是怎么了,这几天见谁咬谁,疯了?”
“对啊,你们说那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见鬼了……”
郭离径直走进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送他穿过办公室,噌噌噌上了楼,才又互相递了眼色,吐了吐舌头。
郭离回到房间,站在桌前凝望窗外。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郭离桌上的乌埙,郭离一把夺过,正要发作,却看到是自己五岁的儿子新星,再一回头,门口处站着林芳。
“我前些日子就把新星从他外公那里接来了,结果刚回来,他们就说找不到你了。”林芳走过来说道。
郭离支吾一声,抱起新星,绕过林芳向门外走去。
林芳在后面叫住郭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们,说不定大伙儿还能一起出个主意呀!”
郭离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逐日”号航天飞船。
秦天正抱着一台宇航专用微型记录仪,在舱内自由旋转着,打发闲暇时光。
秦天变换各种角度自拍,自说自话:“让我用英俊的左脸来为你们唱一支太空歌谣……”
控制台突然发出嗡鸣,监视器上显示发现疑似拥有生命存在的恒星系统。
秦天赶紧关掉记录仪。迅速来到控制台,启动各项系统,进行数据分析。一切就绪,秦天又呷了一口咖啡,脚轻轻一蹬,便飘浮到舷窗旁,欣赏着窗外五彩斑斓的星系。一颗带着游泳圈状光环的星球飘过窗外,秦天大吃一惊,一口咖啡喷了出来,黑褐色液体悬浮在空中,秦天念念有词道:“土星?!”
此时控制台的嗡鸣再次响起,喇叭里传来运算结果:“位置:太阳系。飞行目标:地球。”
秦天瞠目结舌地迅速回到控制台,检查所有设备的运行情况,最终显示结果:所有设备运转正常。监视器上那颗水蓝色的星球正慢慢放大。秦天一脸疑惑。
中原荒野,远远看去,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身旁是一棵大白杨。
新星鼓着腮帮,使劲吹着乌埙,发出不规则的嘶嘶声响。
郭离拍了拍新星的头,“妈妈种的白杨树都长这么高啦……”
“爸爸,我想见妈妈!新星想妈妈!”新星嚷着。
郭离望向天空,“你妈妈从前总说夜晚的星星像钻石,想妈妈的时候就抬头看星星吧,妈妈就站在一颗钻石上呢……”
新星偏着脖子瞧着天空,突然摇晃着往观星台上跑去。
“新星,慢点儿,去哪儿?”
“高……近一点儿!”新星的小手指着观星台,囫囵着回答。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郭离走在后面,看着夜空,小声背诵起妻子生前最爱的诗句。
父子俩登上观星台顶,新星撒腿来回跑了一圈,张开双手要爸爸抱。郭离把新星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自己肩上,新星扶着郭离的脑袋,两个脑袋瓜一齐望向夜空。
“记住,这里叫做观星台。”
“就是用来看妈妈的台子?”
郭离语塞。
新星在郭离脖子上手舞足蹈地兴奋大叫:“妈妈——哦——妈妈!咯咯咯咯……”
郭离的眼眶有些湿润。
二
“逐日”号宇宙飞船慢慢向水蓝色星靠近。
草丛形成的波浪起伏绵延,“逐日”号飞船缓缓降落。
监视器上不停滚动着分析数据,空气质量良好,温度适宜……
一双脚离开飞船,踩在柔软的泥土上,秦天缓缓取下头盔,发丝被风吹起,他惊奇地走在这遥远而又熟悉的星球的草丛中。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观星台。秦天越过丘陵,视野中多出一棵大杨树,大杨树下有一座墓碑。秦天走近一看,墓碑上刻着:“守护人郭离之墓”。秦天正纳闷,突然之间,十几辆军用吉普从天边扬尘而来,将秦天团团围住,秦天下意识地掏出武器防卫。
吉普车上走下一位大校,将一个军用可视通讯设备伸到秦天脸前。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大檐帽,大檐帽肩扛两颗星星,一脸严峻。秦天与大檐帽对视两秒,大檐帽阴影中坚毅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
“秦天?”大檐帽不敢确定地问。
“部长?”秦天回应。
大校一声令下:“带走!”
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一哄而上,将秦天送上军车。
国家航空航天总局会议室。
一叠资料砸在会议桌上。
部长怒气冲冲,“说!谁能跟我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言不发。
“国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光是我国,全球各国也给予这次的人类首次新空间载人宇航搜寻地外文明探索计划大力支持,你们,就给我造出这么个东西?!”
一位专家颤巍巍地说:“所有监控设备表明,飞船在发射后的同时,被发现出现在中国河南登封附近的荒野。”
另一位专家接过话头,“能够肯定的是,有不明因素造成了这次发射时飞行器的瞬移。”
“瞬移?!几百个亿的项目!我要的是上千光年!!”部长遏制不住往外窜的怒火。
专家们交头接耳。
这时,秘书向部长报告,部长点头应允。秦天被带进会议室。
“秦天,正好,你讲讲!”部长发问。
秦天面向众位科学界大鳄,“部长,我也不明白。发射之后,航行一切正常,当我跳跃过了距地球三百亿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之后,我开始接收保存新空间数据的信息……”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秦天上校,基地中心所有数据显示,你根本就未曾离开过地球。”其中一位专家忍不住插话。
“那新空间数据呢?你们去查没有,我接收的所有资料信息全部储存在分析机里。”秦天有些不敢相信。
众人沉默,秦天转头望向部长,部长也没有回应。
“什么?那燃料纪录、空气指标含量、主机程序使用次数、包括水和食物,甚至我消遣时打游戏的存档纪录呢?”
“对不起,上校,都查过了,飞船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支持你的陈述。”
秦天额上冒出汗珠,“这,怎么可能!我确实去到了……”
部长终于发话:“好了!”他顿了一下,空气中是紧绷的沉默,“秦天,我们会给你配备最优秀的医生,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吧。贾晋,你领上校到医疗部去。”
“我真的……”秦天做最后的申辩。
“上校,跟我来吧。”贾晋做出邀请的手势。
秦天无奈跟贾晋出了门。
部长紧皱眉头,转向众专家,“你们必须在明天之前给我拿出一份像样的报告来,我们得向各国政府还有媒体有个体面的交代!抓紧时间!”
部长离开会议室。
接下来的时间,秦天接受着来自各医疗权威的各种身体以及精神测试,仪器上显示秦天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郭离抱着新星在观星台脚下转悠。
“爸爸,他们都说你捅蜂窝干吗?”新星突然看到郭离脸上蜇肿的红块,用手指轻轻戳着,“爸爸疼么?”
“爸爸不疼。”郭离用胡子扎新星的脸,新星被逗得咯吱咯吱地笑。
郭离停下,从身上掏出一小块蜂窝的碎片,指着蜂窝里一个个小巢,“你看,这里有一个我们的地球,这里也有一个我们的地球,每个小格子里都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世界……”
新星睁着惊异的大眼睛,突然道:“那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妈妈?我们去找妈妈吧!”
郭离有些失神,“新星乖,你明天回城里去要好好念书,学好知识你才知道怎么去找妈妈,要听外婆外公的话,知道吗?”
“爸爸你怎么不回去?”
“爸爸要守着这里……”郭离摸着新星的头,眼神却锁在那星空下的观星台。
不远的阴影处,有一个女人身影在轻声叹息,那是林芳。
秦天和贾晋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
“咱俩是不是睡过一个铺?毕业后又一起在国家航天局工作,你我共同的梦想不就是去到那茫茫宇宙为人类做贡献吗?我能骗你吗?”秦天一脸认真。
“嘁,你要不是赌那口气,谁上太空谁可以追苏西,你怎么会义无反顾地当上宇航员。”
“停,苏西是你赢了,当年打那个赌是少不经事,但你可别侮辱我的理想,压根儿跟这没关系,上太空是我从小的志愿。”
这时,落地窗外有人敲了敲玻璃,秦天转头,一个带着明媚笑容的女子正朝秦天和贾晋挥手,然后快步走进来,亲昵地坐在贾晋身边。她是秦天和贾晋大学时的密友,现在是贾晋的妻子——苏西。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苏西关心地看着秦天,“你还好吧?”
秦天看着苏西,突然一个激灵。起身冲向门外。
“喂——你毛病啊?”贾晋冲着秦天大喊。
“跟我来!”秦天头也不回。
一辆轿车快速停下,三人下车,秦天第一个冲上楼去。
秦天进屋,从标注着私人物品的箱子里找出那台宇航专用微型记录仪,贾晋和苏西跟着进了屋。秦天打开记录仪播放,竟然还是一片空白。秦天彻底呆滞。贾晋与苏西对视一下。
苏西手轻搭秦天肩,“秦天……”
“你们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贾晋小声道:“我们愿意相信你,可是,拿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秦天抬头看着他们,三人陷入沉默。
郭离倚在观星台台垣上吹着乌埙,林芳出现在郭离身边。埙声过了很久才悠然停下,期间林芳始终无话。
林芳掏出一个蜂巢,郭离这才看到林芳手上都是被蜜蜂蜇红的肿块。郭离一把抓住林芳的手。
“你疯了?你没事弄它干什么?”
“这样你才终于肯跟我说话吗?我想猜你在干什么……自从那不知去向的三天后,你完全变了个人,那个深爱着天空、热情洋溢的郭离到哪儿去了?!”
“热情有何用?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摧毁掉你用尽一生去构建的信仰比死刑更残酷!我一生最大的恐惧,就是作为一个无知的人死去,与真理擦肩而过,对生活的无知,对知识的无知,对生物,对科学,对人类,对宇宙……现在我才发现,虚无!都是虚无!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你该干吗干吗去,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也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难道爱一个人就一定低人一等吗?你是无知!你对朋友、对爱情根本一无所知!我知道,你是因为同在科研单位工作的妻子在实验事故中失去了生命才来到这里的,这都没有打垮你,你守在这儿,是守住你和你妻子共同对天空的信仰。但是现在我看不到你心中的一点点火苗!你扪心自问,如果你妻子看到你这样每天疯疯癫癫自暴自弃,她会怎么说?!我是替你妻子不值!”
林芳扭头而去。郭离在星光下一动不动,僵硬得像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