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图:杨伟林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4年4月刊
导读:如果记忆中的遗憾能够得到弥补,南柯一梦又何妨。一次次在噩梦中奔逃,但只要人生可以圆满,被梦魇或现实吞噬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一
我十三岁那年光荣地走进了北镇县第八中学。北镇县一共就八个中学,都是三年制的初中。至于高中,北镇县一共有三个,那是我三年后才需要考虑的。
因为小升初时考了全校第四名,因此老师很器重地把班长的宝座让我坐了,副班长则给了一个叫李芯蕊的女孩。我看了看自己的搭档,她留了一个当时女孩流行的荷叶头,脸很甜,很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煞是好看。
分座位时,我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座位安排在了她的旁边,不是同桌,是隔着过道的。这是学校的规定,为防早恋,要杜绝男女同坐的现象,一律同性同桌,每排座位与邻排间隔不得小于半米。学校地处乡镇,土地不值钱,校舍盖得宽敞,这一规定顺利得以实行。
李芯蕊对我的安排没有表示反感。只在我落座时对我微笑一下,我也对着她微笑,当时最红的明星是黎明,因此我和其他男孩一样,笑起来嘴有点儿歪。
三天后,我经受了第一次挑战。自习课上,新同学们相互攀谈,乱成一锅粥。按照开学第一天老师的三令五申,此时我必须出来说点什么。但我自幼瘦弱,班里打不过我的应该没几个。想了一会儿,我挣嗓喊了一声:“大伙聊会儿就差不多了,别让我为难!”
我低估了青春期男孩们的表现欲,他们不但没有服从我,反而大声嘲笑起来。看着面前这一幕,我突然觉得这场景挺熟,而且自己很可能会卷入战斗。
果然,满脸青春痘的张强跳了起来,“你不就是班长吗?有啥了不起?”
一般这种情况下,我会退让。但我无意中发现李芯蕊在看着我,而且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声援我了,我顿时血涌上头,跳起来指着张强,“别扯犊子,今天不说班长不班长的,我就让你闭嘴,怎么着?”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我和张强打了一架。经过这一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打起架来身高体重都不是重要因素,气势才最重要。我最终居然险胜,当我以胜利者姿态环顾大家时,教室里瞬间安静了。我能感觉到李芯蕊看着我的目光,当时心里蹦出一个词来:温柔。
我和李芯蕊恋爱了,此时开学刚两个月,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在和她交往的过程中,我觉得简直有如神助,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听什么,反感什么,我几乎都能无师自通。加上她本来就对我有点儿好感,这样一来,她不喜欢我都难。虽然十三岁时,恋爱无非是一起做作业,连散步都偷偷摸摸怕别人看见,但那种萌动的情感已经让我快乐得要命。
二
就在我的生活一片阳光时,一丝阴影无声无息地渗进来了。就如同一个完美的瓷器,出现了一条肉眼都看不见的裂纹。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裂纹将伴随我的一生,并将不断扩大,最终使整个瓷器支离破碎。
到了初二,我和李芯蕊已经恋爱一年了,并且感情很好。因为美丽可爱,学校里很多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比较激烈的还找我打过架。但不管什么情况,我始终没有受到过真正的威胁。她对那些情书看也不看就付之一炬;至于找我打架的,我虽然不能大获全胜,但也从没惨败过。最重要的是,不管胜败,她都对对方只有愤恨,对我的感情则更深一层。有一段时间,她甚至随身带着跌打药,以备我不时之需。
我们俩恋爱的风声其实学校早有耳闻,但一来我俩成绩都很好,老师不免偏袒;二来农村孩子结婚早,乡镇学校学生早恋从来都有,学校也懒得大动干戈。
也许是我的生活美好得让老天嫉妒,学校突然安排了一个转校生。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何况这个叫陈龙的家伙还是从北京来的。东北的应试教学质量一直比北京高,这家伙在北京学习不行,只好跑到东北来念书,等再回北京就是好学生了。不过,他虽然学习差,却一副北京范儿,着实吸引了不少女生。我觉得李芯蕊似乎也在注意他,这让我很不爽。
一天课间,我瞅着周围人少,忍不住问她:“看来陈龙很受欢迎啊!”李芯蕊看我一眼,“我没注意啊。”“得了吧,你上课时一个劲儿看他,当我没看见?”李芯蕊生气地瞪我一眼:“你胡说!我才没有!”说完她转身就跑。我愣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我们从没吵过架,如何应付这种局面,我没有经验。想了很久,我在她书里夹了张纸条,约她周末去爬山。她特别爱爬山,而且爬山时野外无人,我赔礼道歉也不丢面子。
没想到周末那天电闪雷鸣,突降暴雨。本来夏天下暴雨也是正常的,但约会被搅了,心里总觉得憋闷。何况这天色阴沉得吓人,犹如黑夜,也让我心里发憷。我窝在被窝里,醒了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迷糊睡着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房子很空旷,黑色的墙壁,似乎把一切光线都吸收到了墙壁里,让我觉得无比黑暗。我迷茫地站在房子中央,房子里除了一张床,似乎什么都没有。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我走到门边,发现门没有锁。忽然,我觉得好像有人要来抓我。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感觉很远,应该是顺着走廊传来的。我猛地拉开门一头冲出去。门外是长长的走廊,几乎看不到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咬咬牙,想往前跑,但我的腿是软的,怎么也跑不快。身后的脚步声追上来了,有人要抓住我了,我惊恐万分,大喊起来……
我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跳得很急,像要跳出心脏一样,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那是个梦,但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确,难道这梦预示着什么吗?
没想到这次我的感觉失灵了。第二天上学,李芯蕊又和我有说有笑的了,看来她已经不生气了,我松了口气。后来别人告诉我,陈龙给李芯蕊写过情书,李芯蕊没看,又还给他了。过了几天,陈龙不知怎么又转学回了北京,原因不详。
三
我和李芯蕊一起考上了县第二高中,虽然不是北镇县最好的高中,但在乡邻眼中,也很值得羡慕了。尽管不在一个班,但我们的感情始终如一。高中里的学生比初中更成熟了,而且来自全县的优秀学生集中到一起,我不免有点泯然众人的感觉。
高三下半年,学校要求大家住校全力冲刺中考。这样一来,我和李芯蕊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但没想到李芯蕊突然病倒了,医生说她得了肝炎,不但没法继续住校,而且中考前能不能痊愈都很难说。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听消息。听说她父母准备给她办休学,明年再考。我立刻也写了一张休学申请,跑到老师那里要求休学。老师臭骂了我一顿,并告诉我如果再敢胡闹,立刻找家长来开会。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乡里的医院,隔着门偷偷看躺在床上输液的李芯蕊。她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两只手更是白得近乎透明。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间黑色的房子。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但我仍然一下子就记起来了。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已经知道这是梦,不管多可怕的梦,都不能伤害我。但我仍然极度恐惧,似乎这个梦本身对我就是件很可怕、很恐怖的事。我轻车熟路地来到门前,打开房门,还是那条走廊,这次的脚步声来得比上次还要快。我开始逃跑,是什么人追我,我为什么要跑,我都不知道,我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赶紧醒过来,赶紧醒过来!这次我跑了很久,即使在梦里,我也累得气喘吁吁,让我惊奇的是,这次我发现长廊并不是直的,而是盘旋向上的,我跑了多少圈?不知道,只知道越跑越高,而且我能看见在下方的长廊上有几个惨白色的影子在追我……我惊恐地大叫,醒了。
我的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心脏仍然怦怦跳个不停。我艰难地坐起来,脱下身上的内衣,换上一件干爽的,躺在被窝里睁眼到天亮。噩梦里的场景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从没见过那场景,为何会梦到?我为什么那么害怕这个梦?
然而和上次一样,让我无比惊恐的噩梦,给我带来的却又是一次好消息。李芯蕊的病治疗效果很好,短短两周就痊愈回到了学校。那天下课铃声一响,我就冲过去拉住了她的手。五年的恋爱,我从没拉过她的手,偶尔爬山时拉一下,也都是戴着手套的。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着我小声说:“你交休学申请的事,我知道了。”
我只是笑,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四
高考,远没有中考那么简单。当年只有三个高中,分不开我和李芯蕊,现在却是面临全国的上千所大学。尽管我们俩从第一志愿到第三志愿都报得完全一样,但最终的结果是,我们俩分别被两个城市的大学录取了。两个城市相隔八百公里,这遥远的距离让我打心底里恐慌。
那个暑假,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出现奇迹。大学录取后改变主意的现象不是没有,但我知道概率像买彩票一样。我甚至开始期盼能再做一次那个噩梦,因为我发现虽然自己极度恐惧那个梦,但它就像乌云一样,后面似乎总躲着太阳。
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次我自求的梦境在开学的前一天终于来了。
我再次出现在黑屋子里,打开房门,又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我以为这次终于能看见追我的是什么,但在脚步声逼近的那一刻,我突然丧失了所有勇气。我转身就逃,不管怎么样,我要赶紧醒过来,我是如此惧怕这个梦。这次我跑得比任何一次都远,似乎我都能看见一线光亮从环形走廊的上方出现。
我是被电话铃惊醒的,电话那边的李芯蕊喜极而泣,“你相信奇迹吗?录取我的那所大学把我退档了,而你的那所大学有一个病退的学生,我被成功提档了。我们终于能在一所大学了!”
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但兴奋中,我全身有种发冷的感觉。现在是凌晨五点,夜风劲吹,透过半开的窗户,虽是夏夜,但我却感觉一阵恶寒。我感觉这次醒来得太快,我还没能摆脱那梦中的惊恐。
大学生活开始了。大学里恋爱是自由的,不会再受到任何干涉。但我家里的条件较差,不得不勤工俭学以完成学业。勤工俭学占用了我大量的时间,在我忙于挣钱和学业的时候,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对手是学生会主席,家庭环境优越,人也高大帅气,是学校里不折不扣的白马王子。大二那年,李芯蕊加入了学生会,他自然成了她的领导。他有意识地培养李芯蕊,在学生会的几次大型活动中,他都刻意给李芯蕊表现的机会。很快,学校里关于他俩是金童玉女的传言就满天飞。
我没有去追问李芯蕊,现在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毛头小子了,我知道追问只能激化矛盾,我得求助于那个梦。
但这次不知为何,噩梦迟迟不来。而我的情况越来越危险,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李芯蕊和他居然手拉着手走进了电影院。当他们发现门口卖票的人是我时,李芯蕊惊慌地要松开手,但他在短暂的尴尬后回过神来,用力拉住了她的手。
我终于忍耐不住了,用尽全身力气一拳打在他脸上。如同时光倒转,这一幕突然让我想起了当年我打在李强脸上的第一拳,同样的似曾相识,同样的古怪感觉。
我败了,被打得伤痕累累。李芯蕊犹豫很久,还是扶着他离开了。我突然意识到,从上大学开始,自己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在大学之前,我的家庭似乎并不穷困,自己的生活一直很顺利,我和李芯蕊的感情也很稳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几乎都能顺利通过,几近奇迹,就连打架我也从没这样惨败过。我怎么了?我的生活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