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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作者:贝尘
图:蔡定一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4年4月刊
导读:“一切生命都有始有终。在走向终点的时候,并不意味这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真实却又遥远的过往烟消云散,钵中之脑从奥林匹亚圣山堕入凡间。赫尔墨斯在高声吟诵,即使相隔真实与虚拟、人类与数据,两颗心依然在一起。
一
滴答声保持着均匀的频率,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年轻女性小声说话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些惊慌。我的全身插满了颜色各异的导管,导管互相缠绕在一起,像是无数条扭在一起的无足爬行类动物。我一定像极了那种叫做红毛丹的热带水果,或者是一只丛林里的长毛猩猩。我这副样子真是太让人难堪了。赫尔墨斯,好在你不在这里。待我梳妆打扮焕然一新的时候,请你再出现吧。
这些导管连接着我的躯体和一台等比例大小的人体投影仪。在投影出的女性人体上,不同颜色标示着特定的热区。一位穿制服的护工正在仔细检查人形投影的参数。
“监测仪器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史云梅耶博士。”她对着手里的通话器报告。
“请再检查一下她身上的数据线,看看有没有松动和异常。”通话器里的声音说。
“好的。”护工一边回答一边转身。当她看见我试图挪动脑袋坐起身来的时候,转身的动作猛然僵住了。
“你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缓缓点点头。大概我的力气还没恢复,这几下点头显得有些笨拙。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她兴奋地向房门口跑去,边跑边朝手中的仪器急促地呼喊:“史云梅耶博士!杨-史云梅耶大夫!你一定要过来一下。病人醒了!”
二
我的名字叫赫珥瑟,从我记事起,赫尔墨斯就这么叫我。
很小的时候,我就生活在这座海岛上。赫尔墨斯告诉我,这座岛是由于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岛中心耸立着一座山峰,山腰树木成林,而顶峰却贫瘠无物,像极了中年秃顶男人的脑袋。赫尔墨斯告诉我,这座山的名字叫做奥林匹亚。我的房子就坐落在山脚森林的边上,面朝大海,背对山岩。
从记事起,赫尔墨斯便是我唯一的邻居,也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人造访过我们,似乎连海盗都遗忘了这个岛屿的存在。赫尔墨斯虽然只比我大五岁,可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教会了我种植谷物和蔬菜,又教会了我使用弓箭和弯刀猎杀树林里的野猪。在不为食物劳作的时候,他教我写字、绘画和音乐……
噢,我的赫尔墨斯,当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刻,也许我不该浪费宝贵的时间拾取这些没用的记忆。可是,我是多么恐惧。我担心一旦自己睡着,我便会失去所有的记忆片段。你曾和我谈过哲学家柏拉图。柏拉图说,知识来源于记忆。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新知识,有的只是对于记忆宝库的挖掘和投射。我得好好保留我的记忆,它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
赫尔墨斯,柏拉图说,人类只是一群生活在黑暗洞穴里的可悲生物,他们所看到的真相,只是墙上的影子。赫尔墨斯,你说,我们生活的岛屿又是什么的投影呢?
三
“怎么样?有感到什么不舒服吗?”为首的穿着淡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问我。我想,他就是那个史云梅耶博士了。他周围,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圈工作人员,正往里面好奇地探头探脑,好像我是一头复活了的怪物一般。
“我还好,可是……”我的内心有千百个问题缠绕,可当我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疑问的心思被暂时吃惊代替了——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声音?
“赫珥瑟小姐,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安。不过没关系,这一切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从检测仪器上的数据看,你现在的状态一切正常,植入手术非常成功。你能抬一抬右手做个握拳的动作吗?”大夫说。
我按照他的指令完成了动作。抬起插满电极的胳臂和手掌,我的动作僵硬异常,好像胳臂和手不是我自己的似的。他又让我挪动一下左手和双脚,好像我是个提线木偶。
“很好,赫珥瑟小姐,现在你能不能顺时针把脑袋转上一圈?像这样……”史云梅耶博士边说,边转动他细长脖颈上的大脑袋。
“好了,我能动,我能说话。这种滑稽体操还是留给三岁小孩去做吧。我没有兴趣被你们这样摆布,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你们是谁?”我内心的疑问显然已经战胜了耐心和礼貌。
史云梅耶博士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自顾自察看着手上的设备,时不时抬头看看我。末了,他转过身,扫视了一下身边的助手和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说:“我想,这次移植手术的成功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它宣告‘赫尔墨斯计划’的最后部分圆满完成。我们团队的工作将在文明史上留名!”
掌声和欢呼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我的思绪却愈发凌乱了。赫尔墨斯,我是在做梦吗?如果是梦境,它又为什么如此奇谲而真实?如果不是,为什么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如此陌生?算了,我不想再为这些耗神了。此时此刻,我最期望的是与你重逢。
四
我一直在等待着赫尔墨斯的到来。
每天清晨,我都会踩着门口那条砾石小路走到石崖的尽头。迎着朝霞,我能看到石崖下鎏金般的大海和遥远的天际线。我坚信,终有一天,赫尔墨斯的船会和太阳一起出现在海天之间。
你是知识,也是信念,是此岸的意义,也是彼岸的向往。最重要的,你是我的爱人。你不在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太阳照常升起,海潮照常随着月亮的降落而退去。可是,就在我结束了日常的眺望之后,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的腿脚发软以至于无法支撑身体。我摔倒了,仰面躺在硌人的砾石地面上。我的一切知觉都在变弱,然而我的内心却变得无比澄明。这样的感觉我从未有过。我轻轻地转过头,对着朝阳的方向。我依稀看见赫尔墨斯矫健的身影飞过天际。
赫尔墨斯,我想,你说的那个时刻终于到了。
你说过,一切生命都有始有终。在走向终点的时候,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五
史云梅耶博士的办公室里,陈设似乎过于简单了一些。
一张书桌遮住了史云梅耶博士的一半身躯。书桌前放着一把有扶手的藤椅。他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张泛黄的中国画。
“请坐,赫珥瑟小姐。”史云梅耶博士的身体从桌子后面升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在那张藤椅上。
拔去各种导管的我感觉颇为轻松。每天在病房里走几圈,我的动作现在灵活多了。
“看起来你恢复得不错。过几天我们就为你举行出院仪式,到时候全世界的记者都会来,你可要成为名人了……”史云梅耶博士满脸微笑。
“可是我……”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不急。”史云梅耶博士挥了挥右手,“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今天我也一定会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不过,现在先请你看看我身后这幅画。”
我抬起头,端详起那幅画。
泛黄的纸上,用淡墨绘制着远山。垂柳之下,以淡墨打底,以浓墨枯笔相渲染,可见一块苍劲的山石。伏在山石之上的,是淡墨细锋勾出一位若隐若现的长者。细看之下,长者神态安详,似在小憩。在他头顶上方,两只蝴蝶正在翩飞嬉戏。在画的左下角,题了两个字:梦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史云梅耶博士慢悠悠地吟了一句。
“想不到,杨-史云梅耶博士还对中国文化和艺术感兴趣。”
“我虽然是捷克人,早年间却对汉学极有兴趣。在我成为神经外科大夫之前,我还曾一度犹豫要不要读一个汉学的博士。”
“原来如此。我不懂汉学,不过多年前一个熟悉的朋友曾经和我说起过梦蝶的典故。庄周是中国古代的贤人。一天,他做了个关于蝴蝶的梦。然而,究竟是他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呢?”我记得,赫尔墨斯曾经向我提过这个叫庄周的中国人。
“此话不错。梦何尝不是一种现实,而现实又何尝不是梦境的一种投射呢?”史云梅耶博士沉吟道。
“投射?”我感觉史云梅耶博士这句话无比熟悉。
“让我们继续聊梦境吧。我们每个人都会做梦。在我们的祖先那里,这些让人费解的梦便汇集成了神话。在神话中,我们看见自己的惊恐、狂喜、惊叹、自责、无助以及欲望。按照上世纪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荣格的看法,神话中的人物也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原型。赫尔墨斯,也是一个重要的神话原型。这个原型代表了一种重要的机制,这种机制连接着我们的无意识和意识。赫尔墨斯的原型代表着一座桥梁,一座沟通不同世界的桥梁。这也是为什么我要……”
“‘赫尔墨斯’!”这个名字,就像在我的脑袋里扔下一颗炸弹,我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赫尔墨斯不是什么原型,赫尔墨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得不打断史云梅耶博士。
“看来我们终于谈到了最重要的环节了。我又何尝不知道赫尔墨斯对你的重要性,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只是……”相对我的激动,史云梅耶博士的语气异常平静。
“什么?你认识赫尔墨斯?”我有些糊涂了。
“我何止认识他,是我和我的团队创造了他。我们和他朝夕相处,正如他和你朝夕相处一样。我们创造他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你的孤独,并且向你传授人类社会的知识……”
“那你快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急不可待地打断博士的话。
“他……”史云梅耶博士停顿了一下,“严格来说,应该是‘它’而不是‘他’。它不是像你我一样的人。”
“什么?不可能?!”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赫珥瑟小姐,赫尔墨斯只是一个程序,或者说,它只是一个通过图灵测试并具有极高学习能力的程序。”
“这不可能!”我大声争辩。赫尔墨斯,你温暖的臂弯曾紧紧地抱着我,身体触碰的感觉我依然记忆犹新。
“或许这对于当事人来说,理解起来确实困难了一点。我应该怎样跟你解释好呢?请你再看看墙上这幅中国画吧。”
“你是说,赫尔墨斯只是我梦见的一只蝴蝶?”
“不是梦,你们确实曾经朝夕相处。记不记得他曾对你说,他的生命就寄居在你的生命中?”
“他确实说过,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当时只有我和他在场啊。”
“赫尔墨斯是为你而生的。你和他的生命互相交织着。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说实话,我不仅知道他说过的这句话,他说过的每句话我们都知道。我们为他取名为赫尔墨斯,和我们开创性的研究计划同名。你们所居住的荒岛是‘赫尔墨斯计划’的组成部分之一。”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赫尔墨斯,你究竟在哪里?你那么真切地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我可以回忆起你的呼吸、你的眼神、你臂膀的宽阔与坚实,我可以感受到你的血与肉,声音与容貌。你确实在那里,我可以触摸你,闻到你的气味。你怎么可能是一个程序?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赫尔墨斯,你说我们会在某个时刻再相见。可这个时刻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