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图:杨伟林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4年2月刊
导读: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道德与法律在浓浓的烟尘中土崩瓦解,血淋淋的贫富差距又一次降临在每个人的面前。宝树所钟爱的从小角度观察社会的视角,和遍布全文的小小恶趣味。在其简洁流畅的文字中,展开一个被雾霾侵蚀进每个角落的荒诞时代。
1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初夏。
当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老爸那几年在欧洲做生意,把我扔给他的好朋友海叔——也就是我干爸——照管。干爸对我很好,但也管得很严,每月只给我一万块零用钱,不准我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样在外面玩乐花销,以免我堕落了。而且我当时在国际精英学院读书,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平时想进城都不行。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可以出来玩一趟。我还没有自己的车子,就打了一辆出租车从郊外别墅到了市中心广场。在宏伟的广场上,我兜了一圈又一圈,目不暇接地环顾四方,心中涌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兴奋。
令我兴奋的主要原因是我爸刚从德国给我寄来的新款墨镜。精致的智能镜架衬着我十五岁的面庞,通过细微的变形调节适应我的脸型,掩盖了本来的青涩稚嫩,增添了几分令我欣喜的成熟气息。透过蓝紫色的镜片,我看到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彩,从周围高楼的缝隙间射进来,又通过无数玻璃窗的反射,照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几条主街上,智能全自动汽车如流水般穿梭不息,大街两旁的商铺招牌也反着阳光,锃锃发亮。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三五个衣裙鲜丽、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从我身侧走过,留下一串风铃般悦耳的笑声。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离去,看到远处摩天大楼林立,还隐约可以看到一条悬浮轻轨蜿蜒其间,在它们后面,本市最高的建筑,七百层的未来大厦,直冲云霄。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议,宛如梦幻。
“I'm
我走进广场旁边的步行街,各色商铺热闹非凡,但我没有进入任何一家商店,只是在街上随意闲逛,贪婪地东看西看,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平凡的一切,突然间变得那么奇异而美好,那么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忽然发现这世界美得炫目。来去匆匆的行路人,将背影嵌在这七色的城市里,竟是从未见过的风景画。孕妇穿行在季节风里,脸上写着母亲的骄傲。孩子们是这风景里最鲜艳的一笔,它是跳动的,泼洒了整个的风景。这是我的城市,被我爱又被我忽视的城市……”
我不由吟哦起语文课本上的句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上个世纪作者的感受。走着,看着,像外来的游客那样,陶醉在这座处处都美丽优雅的大都市里。我问自己:这真的是我生于兹长于兹的那座城市吗?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摘下了墨镜,周围的世界顿时变了个样。
好像一支交响乐戛然而止,绚丽缤纷的都市消失得无影无踪,高楼、车流、行人、商铺……一切都沉入到昏黄的雾霾中,五六米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几盏远处的强光灯还能看到亮光。
“笃笃”的脚步声响渐行渐近,一个戴着口罩的行人从霾尘中出现,目不旁视地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又进入了另一边的灰黄,再也看不见了。
站在这团朦胧的中心,我突然有一种荒诞的错觉,好像自己不是在千万人的大都市中央,而是在宇宙深处的某团原始星云里,千百光年之内一个人都没有。我摇摇头,不禁自嘲,瞧,才戴上现实恢复眼镜几个小时,就不习惯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了。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世界啊。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人们确实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可以一眼看到几公里之外的高楼大厦的世界,一个白天阳光普照、晚上星空灿烂的世界,一个不需要戴口罩就可以上街的世界……那个世界逝去不久,却让人觉得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我平时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窥见那个世界的风采,但依靠高科技的手段,今天终于见到了世界的本来面貌。
想到这里,我低头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墨镜来。虽说叫做“现实恢复眼镜”,但我知道,它实际上是一种现实增强技术,略粗的眼镜腿里藏着精密的微型量子电脑,它有强大的计算能力,可以对镜片接收到的光线进行演算,将雾霾粒子造成的干扰效果剔除,还原出一星半点其他事物的反射光线,加上卫星定位、城市立体地图,以及实时接收全市几百万个传感器的数据,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恢复城市和行人的本来面貌,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凭借它,你才能够看到这世界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款超级眼镜不久后一定会成为高端市场上最受青睐的抢手货,不过现在它还是实验型号,欧洲还没有正式上市,国内更是找不到踪影,就算将来国内发售,价格也会极为高昂。我相信现在全市有这种眼镜的人就我一个。相对于那些“鼠目寸光”的芸芸众生,能看到一切的我可说是有神一样的能力了吧。想到这里,我心中充满了自得之情。
不止如此,我还有另一件宝贝呢……
对了,得办正事了!我心中一凛,又戴上墨镜,在再度浮现的城市街景中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2
街道笔直,人行道边的绿地里,一片片花卉开得红彤彤的,在茂密的绿叶中摇曳生姿,煞是好看。当然,这些都是假花,没有任何地球植物能够在不见天日的毒霾中长期存活。真的花草倒是也有,但都笼罩在透明密封的玻璃罩里,岌岌可危地代表着这城市里最后的自然残迹。
从闹市区走到“那个地方”得穿过大半个市区,我本可以打车或者坐地铁,不过既然有了超级眼镜,我大可以步行穿过城市,趁这个机会仔细看看自己熟悉的故乡究竟是什么模样。
路上人来人往,虽然最远也看不到十米之外,但没什么大危险。在最后一次治理雾霾的行动失败后,人们不得不适应雾霾生活。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我们这里也经过了彻底的改造,人行道和车道已经完全分离。汽车早不用司机驾驶,而是由城市的中央电脑根据车子上的定位讯号和目的地等信息统一控制,可以保持高速运行,也不用担心撞到前面的车子或者护栏上。至于人行道已经被隔开,除非在特定的上车点,行人绝对碰不到汽车。红绿灯和斑马线也已消失,代之以天桥和地下通道,因此可以尽量避免因看不清而产生的交通事故。
我走过一座天桥时,心中一动,驻足向街心望去,看到了一个老人站立的铜像,应该是某个著名历史人物。说来滑稽,这个路口我从小到大也路过无数次了,但是每次街心的雕像都笼罩在深深的雾霾中,我还没有一次看到过它本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最近二三十年里都没人亲眼看到过它。
这回我看清楚了,那座铜像早已锈迹斑斑,可能是被雾霾中的有害成分腐蚀的。没人说得清这灰霾里究竟有什么。汽车尾气、工业烟雾、各种污染物,以及土地沙漠化产生的尘沙……它们像这座城市死去的灵魂,鬼气森森,似散似凝,将每个人紧紧包裹。如果市民每天出门不在身上涂一层防霾油的话,说不定比那铜像还要惨不忍睹。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来到一处人没有那么多的街角,听到一阵喘息和低语声传来,绕过街角,顺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一张街边长椅上,两个躯体纠缠在一起……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虽然大人不怎么跟我们解释这些,不过十五岁的我当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这种游戏是雾霾时代的产物,在浓霾中,街道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像是被拉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幕布,给了尝试者很大的心理安全感。再说,所有人都戴着严实的口罩,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暴露脸,这就更令人放心了。所以这种最初还只是在个别冷僻的场所尝试的行为,很快因为难以遏制而在城里蔓延开来,后来就成了长盛不衰的风尚。
我不敢多看他们表演,很快走过长椅,顺着街道一眼望去,发现这条街上正在男欢女爱的情侣还真不少……他们自以为安全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却想不到让我看了个一清二楚。
过了这条街,前面隔着一座牌楼,都是破落的小街小巷,地上到处是垃圾和污水。我知道这是城市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有上百万最穷的底层贫民和外来流动人口住在这里。
我站在这个诡异世界的入口,一时有些踌躇,要不要进去呢?这里面是怎样的世界?那套装备真的能管用吗?我不禁感到几分害怕,想取消今天的行动,但这时候,几个衣服脏兮兮的民工戴着更肮脏的口罩从我身边经过,没人朝我看上一眼,他们显然根本看不到我。这给了我信心。来都来了,怎么说也要试试吧?
我走进牌楼,沿着面前的小街向前走去,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个洗头店门口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最初没看到我,但仿佛从我的脚步中得到了讯息,站起来对着我的方向招手,用很重的口音招呼:“先生要按摩吗?”
我站住脚步,不自觉地回答:“不,我不是来——”
但女人走过来,已经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大概是从我的衣着打扮看出我家境不错,于是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媚起来:“小弟弟,你是第一次来吧。”
那女人少说也三十多了,妆化得很浓,戴着廉价的棉布口罩,上面画了一张拙劣的红唇,看上去颇为滑稽。我被她吓退了一步,向两边望去,发现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冒出来七八个流莺,形成了半包围之势,都在招呼着我:“小弟弟,到我们店里来……”
“来找我啊……”
“来嘛,跟我上楼……”
几个小姐伸手就来拉扯,我身子一矮,闪电般地从她们身边掠过,绕过行人和障碍物,向前跑去。她们大概一下子都傻了:在一切被雾霾笼罩的时代,没几个人敢这么狂奔的。
小姐们的惊呼声在身后小了下去,我又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这鬼地方到处是嫖客和小姐,我没心思多看,直接走了过去。过了两条巷子,我到了一个三岔口,看了看路名,是了,应该就是在这里。我向地上看去,还真发现了一摊干涸的血迹。我的愤怒一下子被点燃了。
前几天,干爸就是在这里遇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