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三毛 之 佳段共赏(上)
(2012-01-04 21:3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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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三毛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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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三毛还是在二毛的时候
人之所以悲哀,是因为我们留不住岁月,更无法不承认,青春,有一日是要这么自然地消失过去。
而人之可贵,也在于我们因着时光环境的改变,在生活上得到长进。岁月的流失固然是无可奈何,而人的逐渐蜕变,却又脱不出时光的力量。
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着,拼命探求,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而永远不能超脱。
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平凡地长大,做过一般年轻人都做的傻事。而今,我在生活上仍然没有稳定下来,但我在人生观和心境上已经再上了一层楼,我成长了,这不表示我已老化,更不代表我已不再努力我的前程。但是,我的心境,已如渺渺清空,浩浩大海,平静,安详,淡泊。对人处事我并不天真,但我依旧看不起油滑;我不偏激,我甚而对每一个人心存感激,因为生活是人群共同建立的,没有他人,也不可能有我。
我唯一锲而不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地,只不过是保守我个人的心怀意念,在我有生之日,做一个真诚的人,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执着,在有限的时空里,过无限广大的日子。
人,是可以改变的,只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时间。我常常想,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我们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固执不变当然是可贵,而有时向生活中另找乐趣,亦是不可缺少的努力和目标;如何才叫做健康的生活,在我就是不断地融合自己到我所能达到的境界中去。
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痛苦,在我很主观地来说,它是细水长流,碧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的人,享受生命一刹间的喜悦,那么我们即使不死,也在天堂了。
胆小鬼
一个小孩子是没有地方了,毕竟属于我们的角落是太少了。
那个晚上,想到许多的梦想因为自己的胆小而付诸东流,心里酸酸的。
吹兵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派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匪兵甲和匪兵乙
经过了那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那份爱情。
也是那长长的高小生活里,每天夜晚,苦苦地哀求在黑暗中垂听祷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长大了,要做那个人的妻子。哀哀地求,坚定地求,说是绝对不反悔的。
刻骨的思念,即使再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
也是在夜间要祈祷了才能安心睡觉的,那个哀求,仍是一色一样。有一次反反复复地请愿,说着说着,竟然忘了词,心里突然浮上了一种跟自己那么遥远的无能为力和悲哀。
一生的爱
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种生命,在他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甚而后期的陶艺里看出了一个又一个我心深处的生命之力和美。
回想起来,那些人为的间接人生体验,终因实际生活的直接经验太少,而无法自然结合,那是勉强不来的。
紫衣
等待是快乐又缓慢的。
蝴蝶的颜色
长大是自由的象征,长大是一种光芒,一种极大的幸福和解脱,长大是一切的答案,长大是所有的诠释……
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 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触摸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第二天早晨,梦中祈求的一切并没有成真,我的心,对于神的不肯怜悯,总也觉得欲哭无泪的孤单和委屈。当年,我的信仰是相当现实的。
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逃学为读书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声。
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我弄错了一点,就算这个数学老师不配做老师,在她的名分保护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我,为所欲为。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着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地想,一再地问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这么想着想着,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着:“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爱书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个书呆子,对自己也许没有坏处,可是这毕竟只是个人的欣赏和爱好,对社会对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从另一方面来说,学不能致用,亦是一种浪费,很可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象牙塔里看书,实在急不得的一旦机缘和功利到了某个程度,这座围住人的塔,自然而然地会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简简单单地向人显现了。
望着架上又在逐渐加多的书籍,一丝甜蜜和些微的怅然交错地流过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爱书,可是也懂得爱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书本,才化为今日这份领悟和宁静。我的心里,悄悄地有声音在对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惑
坐在田埂上,放好了画架。极目四望,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远山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风越吹越大,我感觉很冷,翻起了夹克的领子也觉得无济于事。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来。面对着空白的画布我画不出一笔东西来,只呆呆地坐着,听着四周的风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风声渐渐地微弱了,在那个之间却围绕着一片欲的寂静,慢慢地,远处像是有一种代替风声的音乐一阵阵地飘过来,那声音随着起伏的麦浪一阵一阵地逼近了……终于它们包围了我,它们在我耳旁唱着:“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我跳了起来,呆呆地立着,极度的恐慌使我几乎陷于麻木;之后,我冲翻了画架,我不能自主地在田野里狂奔起来。哦,珍妮来了!珍妮来了!我奔着,奔着,我奔进了那个被封闭了的世界里。四周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阴郁、伤感、不带人气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无所有,我空无所有了,我张开手臂向着天空乱抓,我向前奔着。四周一片黑暗,我要找寻,我找寻一样不曾失落的东西,我找寻……一片黑暗,万有都不存在了,除了珍妮,珍妮……我无止尽地奔着……
蓦然回首
短短的路,一切寂静,好似永远没有尽头,而我,一步一步将自己踩回了少年。
我向他跨近了一步,微笑着伸出双手,就这一步,二十年的光阴飞逝,心中如电如幻如梦,流去的岁月了无痕迹,而我,跌进了时光的隧道里,又变回了那年冬天的孩子——情怯依旧。
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有了曙光。
没有路走的人本来是不需鞋子的,穿上新鞋,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是我近乎欣悦地不肯脱下它。
见了面说些什么?我的语言、我的声音在那一刻都已丧失。那个自卑的少年如旧,对她最看重的人,没有成绩可以交代,联手空空。
约定的时间过了,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黑暗的窗外,“花花公子俱乐部”的霓虹灯兀自闪烁着一个大都会寂寞冷淡的夜。
那时候,在深夜里,雪,静静地飘落下来。
第一次不敢去画室时被我撕碎的那一枕棉絮,是窗外十年后无声的雪花。
那个漫天飞雪的一九七一年啊!
惊梦三十年
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过去的洪荒,只不过化为一声呼唤。
我的三位老师
如果记忆不骗人——记忆并不骗人,那直觉而来的三种代表老师们的颜色,该当是滤掉一切杂质之后的一种清晰。
红的寂寞,在于唯有在雪地或阴暗的背景里,才能显出那股鲜血的颜色。
他自己在当年就是一个苦行僧。我们学生在他门下看上去粗茶淡饭,可是素食得那么安稳。有时,我觉得听他讲话,简直像在吃泥巴,越吃越泥重,那份消化自然有待时日,那份肯吃下去,是吐不出来的生活之底。
有光,有安静的太阳温暖慈爱地将一种能,涌涌不绝地灌输到我的灵魂里来。
写到这儿,我要放下这支笔,扑到床上高高兴兴地去大哭一场。今天,能够好好活下去,是艺术家给我的力量,他们是画家,也都是教育家,在适当的时机,救了一个快要迷失到死亡里去的人。
我的三位老师,在心里,永远是我一生的老师——虽然个人始终没有画出什么好作品来。我只有将自己去当成一幅活动的画,在自我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彰显出不同的颜色和精神。这一幅,我要尽可能去画好,作为对三位老师交出的成绩。
一生的师生之情,使我忘不了“天地君亲师”里最后的“师承”之恩。如果就那么忘记,那么我一直想将自己当成一幅画——而且开始很多年了,来创作的心意里,就谈不上真诚了。
月河
我懂得你,我们是不同于这些人的,虽然我们同样玩着,开心着,但在我们生命的本质里我们都是感到寂寞的,那是不能否认的事,随便你怎么找快乐,你永远孤独……
为什么昨夜我们处了那么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在各人的目光里读到了彼此对于生命所感到的悲戚和寂寞。
那么多日子来他们仍是亲密地聚在一起,而他们仍是“各人活各人的”,在那么多快活的活动之后又都隐藏了自己的悲哀,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
她清楚在他们之间的默契,她也明白,有时,会有一种情操不需要结果而能存在世界上的,而那又往往是最坚强的,甚至连生命的狂流也无法冲毁的。
至少,她曾经渴望过在这样的男孩子的胸怀里安息,再不要在那种强烈的欢乐而又痛苦的日子里迷失了。
她会成长,她会毫不逃避地去摸索自己的痛苦,幸福的人会感受到某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