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五十篇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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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五十篇简论
车其磊
卷 一
(一)《原道》简论
《道德经》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篇言“与天地并生”“肇自太极”,又言“盖自然耳”“亦神理而已”,皆谓以文章之源乎自然,顺乎天道者。至若圣人创八卦、制《雅》《颂》、撰典册,设教化,皆乃据自然以立人事,阐天道以为文章者,是以又曰“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然文章之事,其果以必阐之道乎?道之长存,岂果以必待圣而传乎?读者可细思之。
清人纪昀谓此篇曰:“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以原道,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是可谓能知勰之所以举此篇为首之本意也。又曰:“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是矣乎哉!
(二)《征圣》简论
前之《原道》曰:“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是知此篇必在《原道》之后、《宗经》之前方为合理也,故置诸第二。
“征圣”之说,非始于刘勰也。前之荀子、扬雄皆有是论。荀子曰:“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凡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扬雄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又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然为文何故必征圣?曰:圣人言中有正道,圣人书中有正法。道正,则文不邪辟;法正,则文不诡谲。是而此篇言曰:“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
纪昀谓此篇曰:“此篇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乃是宗经。”余谓之:“非但此篇,即前之《原道》,亦为《宗经》而设也。”又论“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八字曰:“八字精微,所谓文无定格,要归于是。”固其然也。
“变通适会”四字至关重要,无此,其宗经之论则陷复古之泥沼矣。有此,则知勰倡“宗经”之说,在以经正文,非以经代文,在以经救弊,非以经为溺。
(三)《宗经》简论
宗经之论,久且远矣。荀子发轫,扬雄以承,刘勰衍之,其后虽千世不绝也。故迄清季犹有言“文章自六经来”者。刘勰之世,佛道扰儒,士好谈玄,文则艳侈淫放,绮靡妍弱,流弊所积,势重难返。勰欲正末归本,非宗经征圣则无以何?宗经者,以经书为旨归耳,即此篇所谓“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也。而勰之所谓宗经,非拟形式、抄章句、训字词之谓也,盖教人以圣贤著作之精神属文托意,以圣贤作文之法度制体用辞,故树以六义,为宗经之法。呜呼!六义既树,宗经之义自明。故曰:“宗经之说,非如扬雄之泥古也,乃借以求进取、正文风耳。”然文之可宗者,何止五经,又何止儒家之经?道、墨、法、兵莫不有可宗处。此篇专言儒家五经,似有狭隘之处。是以后人学文,宗儒经而外,亦宗诸子;宗诸子而外,亦宗骚赋;宗骚赋而外,亦宗迁班。学百而成一,法众而自给。至明,或曰“必秦汉”或曰“师唐宋”,囿于某时某代,限于几人几书,固执太甚,入而难出,则又复归于狭隘矣。“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杜子美之言,可谓擅场也哉!
刘永济谓此篇曰:“舍人‘三准’之论,已默契圣心;而此篇‘六义’之说,实乃通夫众体。文之枢纽信在斯矣。”与纪昀论《征圣》“推到究极,仍是宗经”之说如出一辙。
(四)《正纬》简论
此篇可谓《宗经》之附属,盖欲宗经,必先辨经,伪之不辨,经之难宗,圣人之道难明,故有是篇。此篇所辨者何?纬书也。纬书何以必辨?曰:“其伪有四。”曰:“义非配经。”曰:“乖道谬典。”曰:“虚伪”“浮假”“僻谬”“诡诞”。纬书固如是矣,然其全无足供取用者乎?非也。故勰又曰:“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又曰:“ 芟夷谲诡,糅其雕蔚。”可谓弊中取利,不一棒打煞也。然统观所论,瑕亦有二:既言纬书浮假诡诞,又言“马龙出,神龟见……真虽存矣”“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是信一虚妄而攻一虚妄,真此而假彼,无异自相矛盾也,此其一;世人解经,法众不一,或近取诸身,或远资乎事,或正说直解,或旁通侧释,或显喻以明,或隐譬以警,虽谶纬荒谬,未必不助圣教于万一;汉儒神怪,未必不化人心于毫末,是以人问朱子“汉儒灾异之类,是否”,朱子答之曰“汉儒灾异犹自有说得是处。如战国邹衍推五德之事,后汉谶纬之书,便是隐僻。”此其二。
(五)《辨骚》简论
辨《骚》,先辨《骚》与经书之同异,后则曰其“雅颂博徒”“取镕经意”,可见此篇亦《宗经》之衍发也,乃全书之“枢纽之文”无疑,至若有人归之于“论文体之篇”,则不确矣。夫勰以“骚经”称《骚》,拔之不可谓不高,又曰“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褒之亦且极矣。然此二说,一以其义旨称,一以其文辞言,至其采传说,用神话,饰夸张,肆想象、放志行之处,辄曰“诡异”“谲怪”“狷狭”“荒淫”,则又不免于识偏见拘矣。中国文学自有二脉:《诗经》开现实主义一脉,《离骚》开浪漫主义一脉。浪漫主义文学多语言奔逸、想象瑰丽、手法夸张,故法国十九世纪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曰:“浪漫主义不强调完全的精确,它随着感觉而走。”此诚谓浪漫主义之定义也。夫文学本具虚构之性质,若字字句句坐实,则不免如欧阳修读张继诗,曰“理有不通”,曰“亦语病”矣。夫文章之事,有可以理求者,有不可理求者,若执一而论,则陷而泥、固而陋矣。纵《史记》曰史,犹多夸张想象;《春秋》乃经,亦载神异之事,岂可俱以实论哉?治中国文学史者,不可不知。
卷 二
(六)《明诗》简论
刘勰论诗,一重其教化作用,故曰“持人情性”“顺美匡恶”;一重其文辞表现,故曰:“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前说本于“宗经”之思想,后说乃曹丕、陆机之发展。此二说皆限于前人旧论,无所独创。且视“四言”为“正体”,“五言”为流调,偏亦甚矣。若“五言”为“流调”,则七言何所置乎?又曰:“雅润为本”“清丽居宗”。盖亦偏见。若此,曹植、陶潜则不入流矣。是以纪昀评曰:“此论却局于六朝习径,未得本源。夫雅润清丽,岂诗之极则哉!”
(七)《乐府》简论
乐府者,诗乐合一之物也,故首言“声依永,律和声”。二者表里相资,方成精妙。又曰:“诗为乐心,声为乐体”,“八音摛文,树辞为体”。可见,勰之论又以“诗”“辞”为重。至后之所言“季札观乐,不直听声”“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皆本于此论。夫此篇屡言“雅”“郑”之分,盖犹以“宗经”为务也。是以纪昀评曰:“‘务塞淫滥’四字为一篇之纲领。” 务塞淫滥,理固当然。而何谓“淫滥”?勰则蒙昧之甚:重宫廷郊庙之曲,轻民间杂曲歌谣;视“后汉郊庙”乃“惟新雅章”,谓“艳歌”“怨志”为“淫辞在曲”;讥《桂华》丽而不经,嗤《赤雁》靡而非典;评《北上》、《秋风》实乃郑曲,指傅玄、张华无一足取,此皆昏聩之处。其时尚有《孔雀东南飞》《陌上桑》《白头吟》《孤儿行》等卓作佳篇,勰皆只字不提,舍而未论,谓其善知《乐府》,可乎?谓其能鉴雅俗,难矣。欲矫枉而过正,欲中论而过当;欲追雅而失察,欲塞淫而执偏。试问:“以勰之论,两汉以降,乐府之中,尚有一点好东西乎?”嗟乎!煌煌千言,论源评末,终是可资鉴者寡,不足为训者多耳。
(八)《诠赋》简论
论赋者,勰以前自有人,而如此详诠细释者,当推勰第一。其言“铺采摛文,体物写志”,能得赋体之本;谓汉赋源出荀、宋,亦具特识;以“鸿裁”“小制”分类,后世沿用;立“丽词雅义,符采相胜”为则,不刊之论;“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岂特一时之讥?“无贵风轨,莫益劝戒”,至今亦足警鉴。至于赋之原始未必受命于诗,宋玉夸谈岂皆淫丽之作,《菟园》《洞箫》何“雅义”之有,曹植鹤立不预八首之数,虽见之有陋,论之含疵,而白璧微瑕,大雅不伤,亦无须龂龂于锱铢,反复乎口角矣。
(九)《颂赞》简论
颂之为文,“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容告神明”也,“义必纯美”也;赞之为文,辞始唱发,事生奖叹,促而不广,盘桓数韵,“颂家之细条”也。是故勰论“颂”“赞”,概而言之,不过如此数语而已。察其所论,囿守“四始”之“颂”而不敢离,固据《尚书》之“赞”而畏其变,动曰“变体”“讹体”,屡讥“降及品物”,夫是之见,无乃蹑步于古、痴信于经者也乎?陋之哉!其《通变第二十九》曰:“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今此后彼,何相枘凿也!至于责挚虞“杂以风雅”,不辨旨趣;指《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言虽凿凿,理则有乖。按其“或拟清庙,或范駉那”之语,亦与挚虞“杂以风雅”之说无异,何其讥辱之甚也?又“诵”“颂”有别,勰每通而混用;汉颂即赋,二者一体,勰又强分畛畦,此亦本篇之小失也。
(十)《祝盟》简论
勰盖有神论者,故此篇首言“祀遍群神”。又曰:“降神务实”,“忠信可矣,无恃神焉”,鬼神而外,兼重人事,亦可谓思想之进步者也。此篇谈祝说盟,非止原始而表末、敷理以举统,亦借之愤世护道,斥俗卫圣耳。“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岂“礼失之渐也”,叹夫人心之不古也。“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人事乎不修,神明之焉鉴?“黩祀谄祭”,春秋以下,何代无之?痛哉斯言也。“信不由衷,盟无益也”,自古皆然,岂独今是,可为殷鉴。斯言信哉!又,此篇论体式,于“祝”,但曰“必诚以敬”“宜恭且哀”;于“盟”,则曰“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观诸它篇,可谓简矣。然此非不能烦论,烦论无益,故简之也。夫“祝”“盟”之文,惟重“诚敬”“忠信”,至于文辞则末技末属耳,是以勰曰“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又曰“非辞之难,处辞为难”。直可谓能得祝盟之本者也。纪昀曰:“此篇独崇实而不论文,是其识高于文士处。非不论文,论文之本也。”独具只眼。然昀亦未得其全。勰言:“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既曰“诔首”“哀末”,又曰“颂体”,详之《诔碑》《哀吊》《颂赞》可矣,此又何必徒耗时力、赘疣以言之哉?故吾曰:“此之简,殆‘祝’‘盟’文体之使然也,其不得不简也。”识虽浅,或补纪论。
卷 三
(十一)《铭箴》简论
视诸颂、赞、祝、盟,箴铭之为德也,大矣,其罕施后代,不为无恨也欤?勰谓:“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盖亦嗟叹心痛之语也。夫世道如此,箴铭之体不能变以应世,亡者宜乎哉!是知物不随变,物亡;文不随变,文亡。然察以后世,箴铭正体既失,而变体犹存。鲁迅刻“早”于案,乔大壮篆“师古而不泥古”之印,启功自撰墓志七十二字,今之条幅、题词、校训,皆夫变体之流也。至谓其亡,实未曾亡,盖乎变式以潜存、易形以隐传耳。或曰:“此篇所讲的两种文体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在今天看来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又曰:“没有多少理论价值,不值得花力气去探讨。”实属可笑,不值一驳。
又,此篇所谈上古之铭,多后人伪作,勰不明察,置之篇首,谓源起于兹,武断太甚。然箴铭之有,“盛于三代”,魏晋以降,碑文石记代兴,夫箴铭二体则渐趋衰没,勰谓“箴铭寡用,罕施后代”,可谓颇能识其流变者哉!
又,箴有二类,官箴私箴。勰于此篇,大推且数美官箴,蔑视而屡薄私箴,观之文学史,官箴早先而亡,私箴则间出千祀,韩愈《五箴》、子厚《师友箴》、袭美《酒箴》、程子《四箴》及后代道教诸箴,皆可儆己以诫他,自箴而箴人,其所裨益于世俗者,岂定居官箴之下乎?至其所谓潘勖《符节》“要而失浅”,王朗《杂箴》“志有偏也”,道人之短,何免于自况云耳。
(十二)《诔碑》简论
此篇所论,颇为活通,不似前数篇泥古保守之甚。所举诸作,亦评骘精确,不似前之多讥少赞。其论诔之制,曰:“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足垂训后世。论碑之体,曰:“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境界良高。稍嫌不足者,其言太简,读者或知其要,恐难得行文之法。又《诗》之《玄鸟》乃颂,纳之诔,不当。《生民》之诗颂而不哀,乖“荣始而哀终”之旨,故亦非诔。至谓“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则乃自辩自解、强为圆说之耳。
按:顾炎武《日知录》“作文润笔”条曰:“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寔各三碑,乔玄、杨赐、胡硕各二碑,至于袁满来年十五,胡根年七岁,皆为之作碑,自非利其润笔,不至为此。史传以其名重,隐而不言耳。文人受赇,岂独韩退之谀墓金哉!”此蔡邕亦尝夫子自道。《后汉书·郭泰传》:“蔡邕为其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君子抗节守道,穷而不易其志,以蔡邕观之,不亦难乎哉!其后屈事董卓,大节既失,虽才华旷代,欲成君子,固不能矣。勰但论其才,不论其德,前言“事信而不诞”,今恐自违之矣。额外之语,无关宏旨,聊述于此,观者自裁。
(十三)《哀吊》简论
此篇持论醇正,褒贬得当,颇能为后代立矩。其曰:“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即后之《情采》篇“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之论。曰:“情往会悲,文来引泣”,此非情真辞切不能至。潘岳《金鹿》《泽兰》,一哀己子,一悲友女,皆激感于心而发者,情之痛伤自必也。又“虑赡辞变”,“叙事如传”,音韵紧促,义直文婉,勰谓“末之或继”,良有以也。曰贾谊《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诚然。其以“体”“事”“辞”“理”四者立论,实属全备。卒章“吊虽古义”九句,亦据此而发。此四者立之既正,故其指点相如、扬雄、祢衡、陆机诸作,无不精当。此就其大体而言,若论其细节,亦不乏有可供指摘之处:《黄鸟》一诗愤世殉葬之作也,社会意义何其大!勰但言“诗人之哀辞”,是能见“诗人之哀”,未见诗人之所以哀也。及观后之所举诸作,皆囿于发抒个人一己之哀而无关乎社会者,可知勰之见也小乎哉短乎哉!审其论崔瑗、潘岳之言,曰:“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曰:“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似偏许四言句式,而轻忽五言者。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云:“大抵诔则多叙世业,故今率仿魏晋,以四言为句;哀词则寓伤悼之情,而有长短句及楚体不同。作者不可不知。”退之诗:“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呜呼!千载之上,若果能与彦和相期,则吾必以“不可不知”一语寄之也。
又“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四句非泛而论也,殆括领下文、有所实指者。范文澜先生注曰:“骄贵殒身,谓如二世;狷忿乖道,谓如屈原;有志无时,谓如张衡;美才兼累,谓如魏武。”固是矣。
(十四)《杂文》简论
此篇所论三体之原始,多有争议。如论“对问”,勰谓始于宋玉,纪昀则曰“《卜居》《渔父》已先是对问,但未标对问之名耳”;如论“七体”,勰谓始于枚乘,章学诚则谓“肇自孟子之问齐王”,章太炎则谓“解散《大招》《招魂》之体而成”;如论“连珠”,勰谓始于扬雄,傅玄则谓“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章学诚则谓“韩非《储说》,为此体之始”,孙德谦则谓“出自《邓析子·无厚篇》”。核之诸说,勰谓“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卜居》《渔父》非“暇豫末造”,故纪说虽实,而逸于勰论之外。学诚、太炎之说,刘永济先生早有辩定,则学诚非而太炎是,然太炎“解散”之语,考《七发》据以演事成体者,非驳勰也。“连珠”之体,肇自韩非,而后世仿拟者,则尽摹扬雄,勰之谓“始于子云”,盖由于此。着眼不同,立论有异,察其着眼,则立论自具矣。
勰论杂文,谓:“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又谓:“负文余力,飞靡弄巧。”言以末造,秩自后哉;视非正体,语故简哉。保守之论,此复见矣。观其言,论“对问”曰“身挫凭乎道胜”;论“七体”曰:“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论“连珠”曰“义明而词净”,则宗经守圣之论复现矣。夫文体无贵贱,但以表情达意为贵耳。阳春白雪,岂不雅乎,而和之者寡。下里巴人,岂真俗乎,然从之者重。雅无人听,则礼乐空设;俗有众应,则教化此传。雅为人弃,辄怨乎世风不古;俗渐夥从,则叱之道德凋丧。夫世风果真不古乎?道德果真凋丧乎?余观古之典籍,每逢人发此叹,然世道终进不退,道德愈合人性者,何也?是知杞人忧天,天未必坠;孔子泣麟,道未之亡。夫社会进步,适者生存;道德发展,腐者先绝,此理之必然,文章岂能外之者乎?夫古之文体,《文选》近四十类,后之或体并形绝,或壳存实亡,观之今世能存者有几,存而可以大用,若晨星之寥寥,何须屈指而数之哉!故吾曰:“杂文体活,正可骋辞以驰意,抒情而致感也。勰以‘枝派’‘末造’视之,识见之短陋,非特一人之偏也,盖其时世之俱偏也哉!”
(十五)《谐隐》简论
《杂文》之后附着此篇,似学《汉书·艺文志》之编排;一篇单论谐隐之辞,似学《史记》帝王将相而外开立《滑稽列传》之体例。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此篇论旨,盖同此语。夫谐隐之辞,初为民谚俚语,后而渐成文体。论其发轫,先秦为始;论其鼎盛,魏晋为最。古之谐隐,理周要务,必含箴戒,魏晋以来,作者繁众,然徒事滑稽,无益规补。体用既失,则流弊自滋;莠言盛行,则德音必亏。是以勰作此篇,冀以匡今返正,戒其尤而效者,心意如此,可谓善守圣道者。然其所论,过重功用,殊不知天下文章,半是游戏之物,能载道固好,不能载道亦未必皆非。谐隐之辞,自有其趣,全以功用绳之,虽欲矫枉,难免过正。幸君子有鉴,不尽从勰说,不然后之酒令、灯谜、《笑林》、相声之属,定荡然无存矣。是以凡文学艺术之作,其艺术价值自具独立性,何必强以政治性、社会性、历史性、民族性附加诸其上哉!此观古今流世之作即知,何待吾之烦言乎!又,此篇二论东方朔,俱一律贬斥,极不公允。试观《史记》《汉书》,东方朔果一无是处乎?观者自知,亦何待吾之烦言也。
按:《汉书·东方朔传》:“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傲弄,无所为屈。”班固此言,勰岂不见乎?
卷 四
(十六)《史传》简论
《史传》所论,在其文体,非在其史事也。论史事,史学家之事;论文体,文学批评家之事。知乎此,可论本篇之是非矣。
本篇是处:一曰立篇专论史传,导后世系统评史之作。世所公认,刘知几《史通》一书即体拟《文雕》,心摹手追,推意而成者。一曰枚举自《尚书》《春秋》迄晋宋二十五种史籍,广焉备焉,沙数之中,又推《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为高,可谓沙中鉴金、慧眼能识。一曰“录近略远”,假荀况之说,阐务信弃奇之旨,言“文疑则阙,贵信史也”,言“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见解高绝。一曰“世情利害”“寒暑笔端”,岂独史家所戒,固天下为文者所同戒也,千世准的,不刊之论。
本篇非处:一曰所论多本前人,绝少新意。论《左传》本乎杜预,论《史记》本乎班彪,论《汉书》本乎仲长统,论《三国志》本乎荀勖、张华,袭而不察,良莠并采,致其所言多失,受后讥病。纪昀曰:“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昀之论,盖指乎此!一曰以“依经”“附圣”为撰史之宗则,以儒家礼法置乎史学批评之上,迂执之说,难成公理。其嗤《史记》“爱奇反经”“条例踳落”,赞《汉书》“宗经矩圣”,一抑一举,抑举失当,固由此也;其讥“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又言“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又言“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帝王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诸说拘守圣训,蔑弃妇人,虽曰通古之病,亦勰泥经太甚之故也;其言“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又言“实录无隐”“按实而书”,一反一正,反正扞格,是其自相歧互处。凡此数病,皆从泥经泥圣生发。一曰《春秋》三传,《公羊》《谷梁》解经者也,《左传》证经者也,且《左传》所记之事,多有逸乎《春秋》之外,或与之差异矛盾者,是以《左传》一书乃与《春秋》并行之独立著作,非如《公羊》《谷梁》之附经而立传,勰言“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视其如此,无乃卑乎!况《左传》叙事高明简要,《春秋》犹有不及者,勰既知“左氏缀事”“于文为约”,又言其“附经间出”“氏族难明”,是明其“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不明其编年记事,首创之功。夫编年、通史、断代诸体各有其善,无分高下,各有侧重,无分贵贱,但用之适宜,运之合体,即为得之也!勰之贬抑编年推扬纪传,岂非不能明辨哉!至后世刘知几推扬断代之《汉书》,贬抑通史之《史记》,则又下之矣乎!
(十七)《诸子》简论
诸子多论说之文,似可归入下篇《论说》,然此独立著论者,殆视其体非寻常,高于诸作,特以标出以示区分耳。然此篇泛泛而述,不见发明,所论又极肤廓粗略,徒然自说自话,难以垂训教人。空口无凭,试逐条论之:
其言“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又言“述道言治,枝条五经”,此汉儒旧说,不足为凭。夫先秦百家,孔孟亦子,后而尊奉为经者,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故也。儒术既尊,儒者崇儒,则孔孟自然为经矣。然此乃派别之见,不足服人。何则?儒视孔孟之作为经,道家何尝不视老庄之作为经、墨徒何尝不视墨翟之作为经,一派有一派之经,特抑而位卑,不如儒学之尊之显也,故后之尊儒者或目诸子为异端,或附六经以枝流,侧配正室,妾道以存,不公之论由来久矣。勰虽缁流,实乃儒徒,发此偏论,本无怪载!
言:“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二分诸子,已然粗疏,又以是否合乎儒家经典验其“纯粹”“踳驳”,失之不可谓不大,所见不可谓不浅。若以勰论,诸子皆契于经,合于圣,则诸子亦可不必称之为诸子矣。此勰心中宗经之念作祟,有此腐说,亦无可怪也欤!
言:“庄周述道以翱翔。”“翱翔”二字岂能括评庄文?此言未得庄文之本。
言“蚊睫有雷霆之声”“蜗角有伏尸之战”云云,乃“踳驳之类”,是不知神话、寓言之作用,而妄非浪漫主义文学者也。
言“《归藏》之经,大明迂怪”,又言“殷汤如兹,况诸子乎”,于经书许其作不实之载,于诸子则疾其“混洞虚诞”,可见勰视经书为天下之至宝,经书所有者一切皆是,经书所无者一切皆非,是非好恶全以经书圣言诠之。古人曰:“不敢越雷池一步”,勰之谓也。
言:“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孟荀之文,大不相同,以“懿雅”二字统论,不作区别,空泛之极,无得要领。且后之《体性篇》亦谓“孟坚雅懿”,孟荀之文与班固之文岂同类哉!勰之言,实属可笑。
言:“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前之“文体论”诸篇,皆能“敷理以举统”,阐明各体之特点,此独散论诸子而不作总述,空以“华采”“大略”二句搪塞,言之空洞无物,固亦不得谓之能“敷理举统”矣。
言“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论岂皆“适辨一理”乎?以此分类,无乃简而不当也!言:“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先秦诸子之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者,岂是“去圣未远”之故也,乃当时之时势使然也。《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愿殊方。是以九家之说,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同为考镜之论,勰之不及班固者多矣。
纪昀曰:“此亦泛述成篇,不见发明。盖子书,又各自一家,在此书原为谰入,故不能有所发挥。”“叙笔”十篇,先列《史传》,次列《诸子》,十居第二,此勰用心之安排也,岂可遽曰“谰入”?至如它语,切中本篇弊病,非纪之故作高调,有意掊击者也。
(十八)《论说》简论
此篇专论“论说”,亦属先河之作。
言“述经叙理曰论”,“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尊经崇儒之偏见复现矣。“论”者,何不可论,“述圣通经”仅其一端,以此谓之“正体”,局限方寸,狭也小也。且“传”之为体,亦“述经”焉,此又言“述经叙理曰论”,无乃缠夹混淆乎?
云群论立名,始于《论语》。《论语》之“论”,“论纂”“编纂”意也,岂群论之始哉!此全袭刘熙之说。刘熙《释名·释典艺》:“论,伦也,有伦理也。”《论语》廿篇,分类所辑,谓之“有伦理”可乎?熙之说既牵强,勰又据以强证己说,误之误者也。
“四品”“八名”,分之细矣,勰亦能察者。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前论《诸子》曰“博明万事为子”,是指其全书而言;此曰“论也者……而研精一理”,是指其篇章而言。此可知勰之所以分论“诸子”“论说”之故也。后言“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不韦春秋,六论昭列。”即其例证。
言:“师心独见,锋颖精密”,所论极当,可为后世法。
“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借用佛语,折衷有无,实不知论虽高,而行之难。
言“言不持正,论如其已”,足为世人戒。然度其所言,亦只为儒圣传法,不知“异端”有异端之妙,“不正”有不正之趣。若果如是,则此“正”字大可不必讲矣。
言:“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能得“论”之体。
言:“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可谓一言能破诡辩之伪象。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兑为口舌”语本《易》之《说卦》:“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而言“言资悦怿”,自古训《易》者无此说,勰之言固乖义夺理矣。然“说”者,非止取悦于人也,故后又言“过悦必伪,舜惊谗说”“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察亦详而论亦备之也。
言:“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敬通之罕遇非为此,勰作是言,取例不当。
曰“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言论甚正,而曰“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特重功利,则失正矣。
“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立足忠信而飞敏济辞,主次显然,诚能探“说”文之本。
陆机云:“说炜晔以谲诳。”战国之士多如此,勰非之,似不当。
又此篇论“说”,胶着于“游说之辞”“上书之言”,似亦局限太甚。观之后世韩愈《杂说》《师说》、柳宗元《捕蛇者说》、周敦颐《爱莲说》、苏轼《日喻说》、陈傅良《怒蛙说》、林景熙《蜃说》诸篇,所说者何其广,益世者何其多,固非一时一事、专为一人所发之说辞献书可比也。此虽苛责古人之言,然无此苛责世终不进,文终不进,不然唐宋之文终非唐宋,刘勰之世永为万世矣。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此,则尽信圣人不如无圣人也。固矣哉!聊作赘言,以明古可爱而不可复之意。
(十九)《诏策》简论
纪昀曰:“此书体例主于论文,若兼论所诏之是非,政恐累幅不尽。”是矣。
此篇言论,只逡巡于修辞,难称博大。而论修辞,多徘徊于“雅”“采”,可谓肤浅。若言精华所在,“六式”“戒”“教”之论是也。《定势》篇曰:“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三论见矣。“六式”之论,言“气”言“声”;“戒”文之论,言“事”言“切”;“教”文之论,言“绪”言“理”。虽掠影之谈,只字及之,然“雅”“采”而外,亦之谓不为其所限也。至其言“孝宣玺书,责博于陈遂,亦故旧之厚也”有违“皇帝御宇,其言也神”也大矣,然犹褒之。及“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则谓“若斯之类,实乖宪章”,贬意显明。同为不伦之语,而前褒后贬,理无一贯,舍人复生,不知当作何解?
(二十)《檄移》简论
本篇论说,主于儒家,杂以兵家。言“兵出须名”“奉辞伐罪”,儒说也。言“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兵家之说也。兵不厌诈,正不厌奇,刘勰能作此论,亦可谓不墨守儒规者也。
言“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又言“植义飏辞,务在刚健”“不可使辞缓义隐”“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可谓善体檄之要者也。至于论“移”,分文武二体,可谓善察。然言“辞刚而义辨”“言约而事显”,似非专限于移文,故此说不免粗泛失精,有敷衍之嫌。又此篇论檄,重在军檄,而言“檄移为用,事兼文武”,何也?夫檄之为用,固有多用于文事者,然就此篇所论之武檄而言,谓之“事兼文武”则不当。其欲作是论,须于前文述及方可。察之前文虽有“州郡征吏”之说,然不过随笔之谈,而据此便言檄有文用,似征验不足。是以专言武檄,又言文用,是淆其义也。我意:“不妨在‘州郡征吏’三句后,另言檄之他用于一二,如此,‘事兼文武’之据则足矣。”
又檄之用固大哉!然言“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似张皇其词,夸大其用。世间尽有檄利如剑,而兵败如山者。陈琳之檄豫州,曹公为其汗下,文辞不可谓不锐,然官渡之役袁绍终败者,何也?谋之不逮也。骆宾之讨武后檄,天下为其容动,气理不可谓不盛,然敬业终为部下所杀,身死族覆者,何也?不知术与兵也。是以战之胜负,因由也多,其一纸檄文所能决定也哉!所谓“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愿固如此,情固如此哉?辞固如此,事固如此哉?可知,此亦纯属论文之作,不涉人之是非,不关事之成败,皦然也。
又两国两军交战,固多先告之以文辞,后董之以武师者,然亦多不宣而战,无檄即兵者,此兵家之常事,又不可一概而论也。是故兵贵奇贵变,战从权从宜,若必先声讨而后征伐,先名正而后出师,则恐战机贻误,溃逃时时矣。故此篇所言“兵出须名”“奉辞先路”诸语,未必事事皆然也,好战者宜知之。
卷 五
(二十一)《封禅》简论
此篇所论,视诸他篇,薄弱之甚,盖封禅之文能传者既少,又同乎碑文之作,难以独立着论。虽然,犹另立一篇者,何也?纪昀曰:“自唐以前,不知封禅之非,故封禅为大典礼,而封禅文为大著作。特立一门,盖郑重之”。是矣。然此其一也,于勰之用心,未得窥其深远。封禅之文既为大著作,固宜有大体制。故曰:“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又曰:“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盖古之封禅,必勋德大、祥瑞见,而后可行之,且封禅之事,非唯以表勋德、记功绩耳,必“对越天休”“戒慎”“逖听”方为合作得体。故曰:“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又曰:“勋德而已”。后世帝王有至德未被而妄图封禅者,有德至封禅而仅叙功德者,皆偏失封禅之旨,是以勰有戒焉,此用心之一也。后世封禅之文,或虚妄神怪,华实不符,或风末力寡,飙焰缺焉,或徒为颂扬,忘乎戒慎,皆有悖于封禅文章之体,故以“树骨训典”“选言宏富”而垂教,以“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之语立训,希拨乱反正,戒今警后,此用心之二也。有此二心,不作专论,恐无以戒人;不立单篇,恐难以详述。是以有此,非唯郑重,特别有深意也。
审以勰之用心固深远矣,而察之文章所论则不足之处亦多:一、唐以前封禅之文未成范式,不足自立为体,本篇虽故作强辨,终而难得其质。是以本篇题为“封禅”,论亦“封禅”,然终未说明封禅之文究竟何如哉!即观其所举诸文,相如之《封禅》固封禅文矣,而李斯、张纯之作尾似祝辞,扬雄《剧秦》之文前斥后美,曹植《魏德》之作类属论说,此皆划归“封禅”之区,得无错杂混乱乎?且封禅之文实属碑文,既已独论,则二者须有区分之界,此篇屡述以“勒皇绩”“勒功乔岳”“封勒帝绩”“铭号”“铭岱”诸语,杂用不清,界说不明,虽意欲分别,而实难分别也,故知封禅为文,不自成体,勰虽立类,终难以贯通释说,详明阐论也。二、其言封禅为用,“盖一代之典章”。然观其所论,不见使成典章之法,徒以华实为辩。华实相符,岂惟封禅之文当如此,凡文章皆当如此也。故杨升庵评曰:“不特封禅之准,他问亦当如此。”黄叔琳评曰:“能如此,自无格不美,岂惟封禅?封禅文固可不作也。”是知此论泛泛,亦未能探明封禅之所以为封禅之体也。三、谶纬之说,前之《正纬》篇多有指斥,称其“乖道谬典”,此于管仲“西鹣东鲽,南茅北黍”之言,扬雄《剧秦美新》之作,亦责其“空谈非征”“诡言遁辞”“兼包神怪”,至于相如、张纯之文,则称其“炫玄符” “歌之以祯瑞”“引钩谶”,不责反赞,是其自相矛盾处也。故知勰之正纬,重斥人造之谶纬符瑞,不斥天降之谶纬符瑞,此其短也,亦其陋也。四、其言“意古”“文今”,又言“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能知“通变”之理,与后之“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之说相合。然此但言“日新其采”,不言变数变道,虽文宜今,而意须古,是易其表不易其里,易其末不易其本,此犹狼苫羊皮,远眺似羊,近观仍狼也。
呜呼!此篇力致开辟,奋志独论,虽有败笔,而勇气可嘉。后世博学君子,鉴取于此,多加详究体察,扩充补益,未尝不能使封禅之文独立而成体,如此则又一文论佳作即将面世矣。
(二十二)《章表》简论
本篇论语无甚发明,可称灼见者,尤在评举汉、晋诸作处。其所举左雄、胡广之作,今惜不能见,然所谓“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则无不精确;谓陈思之表“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刘琨、张骏劝进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则善察善鉴;谓“张华为俊”,“世珍鹪鹩,莫顾章表”,则不随俗论,议出群上。此皆审精而辨细处,勰也深有得焉。至于“原夫”一节,乃为文通则,未能究出章表之本,论疏而泛,恐难以服众也。
(二十三)《奏启》简论
刘勰论文多重文采,而本篇论奏则只字不提,盖奏者旨在务实,不必以文采为美也。勰之善察于文,由此可窥一斑。其论奏曰:“以明允笃诚为本”。论“按劾之奏”曰:“不畏强御”,“无纵诡随”。皆着眼于作者之品性,与前之就文论文,大相异趣。论启曰:“晋来盛启,用兼表奏。”短短八字,既明其流变,又叙其功用,可谓言简意周,长于说文者也。至于“孔光虽名儒,性实鄙佞。彦和谓与路粹殊心,似嫌未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徐炬《事物原始》云:张璠《汉纪》:‘董卓呼三台尚书以下自诣启事,然后得行。’此启事得名之始也。”(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启”之名后汉已有,勰谓“两汉无称”,不确;“傅咸、刘隗的按劾之文,刘勰评为一‘坚深’一‘阔略’,各有特色,颇能道着文章风貌,然而强调这种各有特点的根源,仅在于两人的性格不同,便有片面性。”(祖保泉《文心雕龙解说》)此诸不足,前贤均有述及,固不待吾之赘说复言也。又勰云:“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视诋诃谩骂之风源乎诗礼,仿效轲翟,不当之甚。夫“投畀豺虎”之句,“豕彘”“禽兽”之语,古人愤激之词也,其可与后世吹毛取瑕、躁言丑句者相提并论哉!言之偏失,此又其一也。
(二十四)《议对》简论
此篇论“议”,独崇两汉,至于魏晋则举傅咸、应劭、陆机三家,谓“亦各有美,风格存焉”,不满之意见于词表。论“对”则两汉以外谓“虽欲求文,弗可得也”,惋惜之情,文衰之叹,使读者读之自生哀感。夫文章气运随世变化,魏晋“议”“对”不如两汉,乃当时治道使然,非必如勰所叹,“难矣哉,士之为才也!”且魏晋之世,选士以九品中正之法,对策既少用,其对策之文亦必难如两汉之蔚然大观也,此理之必然,而勰谓“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其魏晋果少通才乎?勰但以人才难得论之,于理倍差。
又其论“议”体,言“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深隐为奇”,说法寻常,未能探得体质。较可贵者,其言“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田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必察熟于事,方可下笔议政,此则非“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者所能望及也。
(二十五)《书记》简论
本篇论述庞杂,书记之外,囊括六类二十四种笔札于内,体例与《杂文》篇相类,盖正体而外,欲将其余杂体一网而收尽也。纪昀谓:“无类可附,强入之《书记》篇耳。”岂果然乎?黄侃曰:“彦和谓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真能悉文章之原者。纪氏乃欲删其繁文,是则有意狭小文辞之封域,乌足与知舍人之妙谊哉?”能悉彦和意图,可谓千载之知音也。然如此分类,在彦和则属不得已而为之,在读者则嫌其过于琐细繁屑,无甚大价值,至于训“簿”为“圃”,但取谐音,凭据不足;解“刺者,达也”,引“《诗》人讽刺,《周礼》三刺”,穿凿诠释,颇显牵强,则又是一病也。文之病固在是,而其功亦终难掩。论“书”能于两汉魏晋间举出《报任安书》《报会宗书》《与山巨源绝交书》诸作,卓识慧眼,自是不凡;论“记”谓“公干笺记,丽而规益……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居高临下,观之不遗,蜕却旧调,翻为新说,自是不俗。论“谚”曰“文辞鄙俚”而“岂可忽哉”,不以鄙俚质素而废言,通达之语,自是高明。又曰“翰林之士,思理实焉”,斥浮藻而崇实务,警箴之语,自是悬规。凡此种种,披沙拣金,孰曰不可有益于为文者也?
卷 六
(二十六)《神思》简论
“神思”一词非勰首创,此篇之前既已多见。然前人所论皆零星片语,未若此篇详而精专。或曰:“陆机《文赋》亦多论述。”答:“但见粗描,不见深探,终不及此篇所论博精。且全篇不见神思之词,虽多论述,亦难目为神思之专论也。”故曰于神思作专门之理论探讨阐述者,勰论为先。
其言“思理为妙,神与物游”,道出形象思维之基本特点,功不可没;言“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颇识创作构思与作者情感、语言文字之关系,其艺术直觉不可谓不高;言陶钧文思,须“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所示路径全面而有效,不啻陶冶神思之司南也;言神思者“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能识神思之重要,非为文之惯手不能道;言“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可谓善知作文方术者。凡兹数论多与西人形象思维、艺术想象、语言工具之论暗合,然尚属认识之初段,所谈亦朦胧模糊,语焉不详,未及西人之系统而具体,直言而无隐,且偶陷神秘之说、自相矛盾之境(如“思表纤旨”四句、“至精而后阐其妙”,神秘之极,且与“意授于思,言授于意”之论相左),难以科学证验,美中不足之叹实究难免也。
(二十七)《体性》简论
首句提纲张目,下文所言“才、气、学、习”即所谓“内”者,“八体”即所谓“外”者,凡文章所以能“沿隐以至显”,盖在其莫不“因内而符外”者也。首句之重要,人多忽之。
“八体”并陈,自有好恶,此观其论述即知。黄侃曰:“了无轻重之见存其间。”非也。察其意,盖贵前六之体而薄视后二者哉!
此篇言:“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又言:“才有天资,学慎始习。”置“血气”“天资”为首,后则才力、学、习,毋乃陷于唯心之论乎?《事类》篇曰:“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附会》篇曰:“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殆同上论!
言:“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又言:“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然而“才有庸俊”何以必致“气有刚柔”,“风趣刚柔”何以必然“宁或改其气”,舍人于此避而不论,亦可谓本篇之憾事哉!世人常以西方之文学理论著作比衡《文雕》,谓西人著作议论精细而《文雕》则多所粗疏,是矣,此亦可窥一斑。
又,“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亦可谓此篇之警策矣。
(二十八)《风骨》简论
此篇或分言“风”“骨”,或连用并言,或说以情辞,或论以气采,或正例以验明,或反举以悬戒,可知勰于风骨,定义难明,故作繁说,泛以求全。是以后人猜疑,间出异议,各作己说,自谓符契。日本汉学家目加田诚曰:“所谓风骨,意思很难捉摸。”盖以其泛杂无主故也,此其失一。
何以造立风骨?勰曰:“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只重书册之功,博学之力,而不知于现实生活汲取创作源泉,自困困人,未为得之,此其失二。
以“风骨”论文,勰自为先。其旨在矫恶振衰,挽转颓势,然流俗既成,弊风丛生,非一朝一夕所能檃栝回返者,是以此篇之作论以千言而功难一效,倡以风骨而轻靡犹竞,正不胜邪,魔反压道,文运世运如此,不可不为之叹息再三也。
(二十九)《通变》简论
此篇所论多可贯通全书,验以它篇为训,枢纽五篇之外,自当视为一关键篇章。
一篇精义全在“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十字,会斯二句,方可与论通变之术、此篇之旨耳。观此十字,盖其“凭情”“负气”对举互文,不可分立作解。又“会通”为“适变”之基石,欲“适变”必先力“会通”也;“适变”为“会通”之鹄的,力“会通”方能致“适变”耳。故曰:二者辩证统一,相待互凭,舍此不能成彼,无彼难竟其功,必兼挈左右,双提并举,方可谓之知文也哉!
此篇所议崇古而不泥于古,薄今而不废于今,知守知变,知承知革,可谓通机善权,深晓文律者矣。其言“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妙哉之论!言九代流变“从质及讹,弥近弥淡”,善察之论!言“矫讹翻浅,还宗经诰”,虽犹宗经之陈词,见笑后人,然于当时之际,廓然正理,势所必需,自乃黄钟之大响,声振以世警;言“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彬彬质文,辨雅去俗,君子为文之道在之斯矣;赞曰:“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弘正之论,信实之言,足为万世鉴。至若“体资故实”,隘限于诗赋书记;“数酌新声”,跼蹐于文辞气力;“凭情会通”,逡巡于经典之内;“负气适变”,腾挪于骈俪中间。或囿于方寸,或行以难通,此固时论之必然,非作者之乏识,后之君子欲品兹文,不先知此,则无以遽得臧否也。
(三十)《定势》简论
此篇所论,一抨当时文弊,一为后世立范,又能辩证持论,综析分解,可谓能识文章风格之本末者也。
“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此八字全篇之眼。而人情有变,八体屡迁,势无所定,此言“定势”者非于变中求常、动中求定不可得也,故曰“并总群势”“总一之势”,又曰“随时而适用”“随变而立功”,即此理也。
曰:“情固先辞,势实须泽。”能明察言辞与体势之关系,颇近西方之文学风格论。十九世纪德国文艺理论家威廉·威克纳格曰:“风格是语言的表现形态,一部分被表现者的心理特征所决定,一部分被表现的内容和意图所决定。”何其似也,直不如后者周细耳!
卷 七
(三十一)《情采》简论
就古人“质文”之说立论,而不因袭古人,颇多独创新造处,自是全书一重要篇章。
言:“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信哉!天下文章之“采”无有出此“三曰”者,真精辟之言,卓识之论,其所泽灌后世者多矣。
所论多可兼通它篇,盖知情经辞纬之说,乃刘氏一贯之见,非独此篇偶然道之。
“为情而造文”“为文而造情”之说,总繁于简,议论精当,后人多有引用者,自是千古不易之至论,万载正邪之二途。
(三十二)《熔裁》简论
前之《情采》篇曰:“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何能所以然乎?必熔意裁辞也,故有是篇。
“三准”之论,可谓精矣,能会此旨,定当有所成就。刘永济先生曰:“撮辞必切所酌之事,酌事必类所设之情。辞切事要而事明,事与情类而情显。三者相得而成一体,如熔金之制器,故曰‘熔’也。”论“三准”之关系,审辨精当。
论“熔意”之准,详细具体,豁人耳目;论“裁辞”之术,则零乱浮泛,要旨不明。试归纳之,或如下言:一、裁剪“一意两出”“同辞重句”、可有可无者,必使句无可削、字无可减;二、或繁或略,随分所好,必使繁而不可删、略而不可益;三、修短有度,必使字句适体,言辞合情。四、趋时撮辞,通变用语,必使“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语出白居易《与元九书》)。
“熔意”“裁辞”虽分二辙,实同一途,故曰:“虽各有侧重,然皆统一于文章之完整性,是亦可谓密不可分也。”
(三十三)《声律》简论
此篇多据沈约之论而发,然不全袭沈氏,颇多独到新颖之见,亦可谓当时之集大成之作也。
言:“音律所始,本于人声……吐纳律吕,唇吻而已。”能补当时之阙,颇具科学性。言:“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能正当时之偏,醒人耳目。当时之世,人以五音配合四声,又皆谓四声源自五音,鲜有如舍人持论者,故知上之吾言,非虚论哉!
齐梁之人,不知音步,故曰“选和至难”,今以视之,则何难之有乎!。是以郭绍虞《文境秘府论·前言》曰:“永明时,还看不到音步问题,沈约只能说‘十字之文颠倒相配’,而刘勰甚至有‘选和至难’之叹。假使注意到了音步问题,平仄相对,选和也就并不难了。”
言:“《楚辞》辞楚,故讹音实繁。”又言:“士衡多楚……失黄钟之正响。”以音韵论,杂用方言土语,或有碍选和,然俱率以斥之非正响,无乃过乎?尊《诗》而抑《骚》,细究之,终亦宗经之故也。
言:“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逐新趣异固当时之文弊,然则无逐新何以起声律之论,不趣异何以兴永明之体,勰统谓之为文之患,岂非辨之不细而论之非允也哉!
(三十四)《章句》简论
本篇名为“章句”,实借章句论成篇之法,故综其所言,亦属如何创作之畛区。
纪昀论本篇之后三节曰:“但考字数,无所发明,“论押韵特精,论语助亦无高论”。诚然。
言:“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以四、六为正,谓三、五乃权出,此囿于时尚之见也。盖当时骈文盛行,多以四、六为句,故据此发论,未免随俗短视也。
言用韵曰:“折之中和,庶保无咎。”至于何谓“中和”,勰则舍而无语。范文澜先生细究陆云论赋之言、《南齐书·乐志》之语,而推之曰:“观此文知彦和所谓折之中和者,是四韵乃转也。”颇为在理。
论虚字之用,盖举其常规,未必皆然也。如“夫”,虽曰“发端之首唱”,未必不能用之“送末”也;“惟”“盖”固多用于句首,亦未尝不可用之句中也。勰作是论,非不知者,在略发数语,以显虚字之妙用耳,故泛而言之,不作备说也。
(三十五)《丽辞》简论
骈文之源岂在“五经”,勰以《书》《易》原始,太过牵强。又言:“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察诸事实,岂果然乎?勰为自圆其说,不免以偏概全,强词夺理矣。
言:“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既曰“自然成对”,又何须劳心经营,如此,则本篇之作,亦属骈枝矣,可谓强辩之甚。
言:“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夫难易、优劣在乎人为,岂可如此断言乎?试观古人之作,反对劣而正对优者不在少数,言对难而事对易者亦为常见,勰作此言,无乃偏见也哉!
言:“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所谓“反对”,“理殊趣合”固其一端,然亦有理殊趣反者,勰不及言,是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
刘知几《史通·叙事》论骈文之弊曰:“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勰知俪辞之妙,亦能识浮靡讹滥之病,至于骈体固有之弊,如蒙鼓中,所见则远不及知几者矣。
卷 八
(三十六)《比兴》简论
本篇多袭旧说,发挥不足,较之《神思》《通变》《定势》诸篇,未为至文,与“创作论”之它篇相较,亦居其下。其言:“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能中标靶,控引质实。而言“比显而兴隐”,“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则为无理。比未尝无隐者,兴亦乎有显者,以“显”“隐”界“比”“兴”,不当之甚。比者,比附;兴者,兴起。比附之词,何定“斥言”耶?兴起之句,何定“托讽”耶?此经师之语,舍人不察,搬弄陈言,固无足取。其言:“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兴,即为起兴之辞,固有“称名也小,取类也大”者,然则凡兴之用,皆如此乎?未必也。汉之经师凿以大义解《诗》,每有附会之处,勰尽而征之,不加辨明,是以常有陋弊,观之此言,亦复如是。其言:“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汉之辞人,多用“比”“赋”,诚哉斯言!而率曰“兴义销亡”则不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未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皆兴也。何得骤言其亡也?其言:“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以所比之对象分域,界限混沌,难穷其类,不若后人“明喻”“暗喻”“借喻”之三分,涵盖所有,类别昭然。又它篇论作,皆叙运用之方,而此篇论“比”,但曰“以切至为贵”;论“兴”,只言“婉而成章”“取类也大”。无乃言之太啬语以过悭而教后人无所依恃者乎?呜呼!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勰之固迈先贤矣,而后之迈勰者固又乌能以屈指计量也哉!
(三十七)《夸饰》简论
夫言“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可知此篇之作,亦在针砭时弊,非徒论夸饰也。
论汉赋一节,所列篇句,并非皆为“诡滥”,勰俱斥之曰“虚用滥形”,未免责之太过。可知“夸饰”与“浮夸”之界,勰亦有不甚明了之处也。
总而言之,勰论夸饰之用:一须不害文意、事义,二须理有可验,术穷其要,三须成状得奇,引发共鸣,四须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背此四者,则勰之所谓“诡滥”“虚滥”也矣!
视诸王充《论衡·艺增》篇,彦和真可谓善鉴夸饰之用者也。
(三十八)《事类》简论
“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二句,自是一篇之警策,足以括前启后,垂范于人。
“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事得其要,虽小成绩”,皆从正面作论也;“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皆于反面论之也。正、反作论,乃刘勰惯用之法,每用每效,此篇亦然。
此篇亦为砭俗而发,非为文而文也,论者不可不知。其当时用事之弊,钟嵘、颜之推皆有论述,试引数语为证。《<</span>诗品>序》曰:“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颜氏家训·文章篇》曰:“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所谓“殆同书抄”、“拘挛补衲”、“事繁才损”、“穿凿补缀”,皆当时文章之病,是以此篇专论事类,详辩才学,倡言“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又言:“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又言:“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诸语无一妄发,俱有所指,虽则未能纠俗,然其苦心焦虑之志,不因无功而废。如此,则犹孟子所言“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矣。
篇中言“将赡才力,务在博见”。何以博见?勰曰取资经典。悲哉!此又堕入宗经之窠臼矣。《风骨》篇曰:“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夫于彼则知其经典之外尚有子史可资,于此而不知,何哉?其语漏耶?抑思之不周耶?怪哉!
(三十九)《练字》简论
此篇就“字形”立论,虽牵涉字义,不过无意中道出,非如后世诗话、词话之所谓“练字”也。
刘勰论文,多重实效,故时而非今,时而是今。此篇论“练字”,多是今之论,无它,亦据作文之实效而发也。
曰:“避诡异”。诚然!而诗文句末,有为韵所限不得不用诡异者,似可恕之。
言联边之字“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所论偏激之甚,大为乖理。察古今诗作,“三接之外”者比比皆是,岂可俱以字林嘲之乎?是故达意所需,“三接之外”不为病;抒情必要,多用联边不为过。斯不可为勰论所拘也。
曰:“调单复。”于为文非必然,于书写则必然也。是以此论可借鉴于书法家,而诗文家则不必守也。
曰:“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非独当时之至论,于今亦至论也。凡治校雠者,宜明识兹言。
(四十)《隐秀》简论
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意似从此篇来,可为“隐秀”之注脚。
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尚存此篇佚文二句,可为助解。句曰:“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情在词外,即“文外之重旨”“义生文外”;状溢目前,即句须传神,语必生动。
言:“文之英蕤,有秀有隐”。固知二者虽可分别作解,然必统一于篇章,不可剥离其体。
补文浅薄,不合刘勰原意,固不足为据也。
篇中补文,黄侃讥曰“出辞肤浅,无所甄明”,是矣。然而视其“征隐摘句”一节,举例切当,能辨妍媸,大非无识无学之辈所能率然为之者也。世人但知嘲毁,而无一恕谅其劳,何哉!谚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盖皆一同此心耳!故诘之曰:“子即不满,何不试补?子不试补,又喋喋以罪之怨之,甚非乎君子之行也!”
卷 九
(四十一)《指瑕》简论
本篇所指八弊,多具普遍意义,虽就前人文章而言,实乃意在规劝当世,故曰:“有为而发也。”
题曰“指瑕”,似当瞠目而斥,然此篇措语温和,不威自厉,蔼蔼有君子之风,不失诗人温柔敦厚之教。其言:“虑动难圆,鲜无瑕病。”不其然乎!其言:“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谆谆之心,不其然乎?
言:“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余不足观矣。”腐儒之论,不足为据,且夫因一小失而俱弃全篇,非恕者之道。然就舍人“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见《情采》)之言视之,似亦不出其惯论之外。情理不正,辞虽畅美,何足观哉?言违圣道,文虽巧妙,岂能垂世?此皆勰之旧调,虽曰怪,然亦无足怪也欤?
言:“字以训正。”又言:“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但守字之本义,而不知其引申义,拘泥之甚,固陋之甚?前言“文辞气力,通变则久”,又言“趋时必果﹐乘机无怯”,至此则言“《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持论无定,前后枘凿,《文心》一书多具此病!细察斯病,多由《征圣》《宗经》而来也。故曰:“勰之所谓通变,乃不违圣悖经之变,非真能彻变者也;所谓适时,乃不离圣道经典之适,非真能趋适者也。皮毛之变,难撼其体;梢末之适,虽新而旧。此固五十篇数言通变适时而终难通变适时之症结所在也。”
(四十二)《养气》简论
此篇言“养气”多发挥自道家学说,或曰“当推本于孟子的知言养气说”,非也。
“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一篇主旨之所在,全文论述多据此而发。
纪昀论“是以吐纳文艺”诸句曰:“此非惟养气,实亦涵养文机。《神思》篇虚静之说可以参观。彼疲困躁扰之余,焉有清思逸致哉!”所言甚是。
刘永济先生曰:“本篇申《神思》未竟之旨,以明文非可强作而能也。”周振甫曰:“《养气》是承接《神思》的……《养气》里进一步说明怎样酝酿文思的道理。”俱由黄论来。
百虑劳神,苦吟非福,披阅此篇,辄忆邵齐焘诫黄仲则语。其《和汉鏞对镜行》序记曰:“是汉鏞方将镂心鉥肝,以求异于众,亦增病之一端也,殊与仆私指谬矣。夫人百忧感其精,万事劳其形,故其神明易衰,疾疹得而乘之,而文人尤甚。今日所望于汉鏞者,方欲其闭户偃息,屏弃万事,以无为为宗,虽阁笔束书,以诵读吟咏为深戒也。”勰言:“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信哉斯言!天下文人学士岂可不自警自惕耶?
(四十三)《附会》简论
此篇言“附会”,专就“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四者言之,然广而议论,前之“声律”“丽辞”“比兴”“夸饰”“事类”诸术,无一不属“附会”也,其乃如此,因前之既已专题而论,故后之无须再论也。则知此篇之作,盖亦补前论所不足,非所谓“附会”之术,只今四者也。
“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此四句非止“附会”之原则,亦刘勰论文之基本原则也。又,四句以人体为喻,既明主次,又明其统一之关系,盖乃勰之贯论。《熔裁篇》曰:“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意殆近此。
言:“务总纲领。”言:“首尾周密,表里一体。”言:“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言:“通制”“统绪”。言:“克终底绩”“首尾相援”。皆着眼于文章之整体立论,非拘拘于枝叶而不休,可见刘勰论文之“整体优先原则”。
言:“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余风不畅。”数句可与《章句》篇“启行之辞”八句参照互解。
(四十四)《总术》简论
一“总”字即知乃总会前数篇之所言,非另有它术。黄侃先生之语,精确莫挡。
开篇论“文”“笔”之分,是欲先正体制也。夫无体不能显术,无术难成善体,二者表里相恃,至若文体立而不正,其则术愈精妙而愈讹,是故《附会》篇曰:“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其先体后术之旨明矣。纪昀曰“此一段辨明文笔,其言汗漫”,是“未喻其命意之本”也。
颜延年以《书》立论,则曰“经典则言而非笔”;刘勰以《文言》立论,则曰“岂非言文”,并以偏概全之说。勰以此作驳,未免强词夺理。又延年但以言、笔区分六经,未尝以二者定其优劣,刘勰赘意于人,直曰“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是亦强词夺理耳!
以“善弈穷数”“博塞邀遇”喻“执术驭篇”“弃术任心”之人,似乎不伦,且譬喻为说,不以实例,终亦觉虚泛难征之甚而无力服人也哉!
(四十五)《时序》简论
首曰“时运交移,质文代变”,中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赞曰“质文沿时,崇替在选”,三相呼应,真《附会》所言“首尾周密,表里一体”者也。
十代无秦代,可知秦之文学不足道也。《诠赋》曰:“秦世不文,乃有杂赋。”《奏启》曰:“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封禅》曰:“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宏润。”皆可谓之证。
此篇二及《楚辞》,一曰“出乎纵横之诡俗”,一曰“祖述《楚辞》,灵均余影”,前者明文学与现实之关系,后者明文学之继承关系,一物两用,其意不同。
论刘宋文学何以至粗?盖近代文学诡巧讹滥,刘勰不愿言之也,故以数语搪塞,以足十代。
论南齐文学自是坏笔,不可据以为实。
屡言帝王于文学兴废之作用,此则大伤根本矣。
卷 十
(四十六)《物色》简论
《时序》论文学与社会之关系,《物色》论文学与自然之关系,二篇各有专论,虽分先后之别,实乃一脉贯下,据此亦知《文雕》篇目之安排,非率尔为之也。舍人之费心,于斯可见一斑。
当时文人崇赋爱诗,诗赋之作难离物色,故此篇之作亦为当时风尚所发也。
披览此篇,若能参以《诗品》,当可另臻一境。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可与《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言志,莫非自然”之句互证;“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可与《明诗》“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数语互证。
此篇所论,以今观之,自多老生常谈,然以当时观之,必属妙论精论,盖能弥纶群说,立以体统者也。
此篇所论情物之关系,于后世则曰“创作之主客体关系”。二者之关系,文人多有论焉。王国维《人间词话》曰:“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可作此篇之扩述。
(四十七)《才略》简论
黄叔琳论此篇曰:“上下百家,体大而思精,真文囿之巨观。”诚哉斯言!
纪昀论此篇曰:“《时序》篇总论其世,《才略》篇各论其人。”洞鉴二篇之关系,亦可谓善读矣。篇末言曰“贵乎时”,即《时序》之余论,于此重提,有画龙点睛之妙。
“六德““八音”,岂为文章?五子之歌,伪作昭然,而勰以俱谓之“万代之仪表”,何哉?
吉甫颂歌,不过尔尔;马融辞赋,何关经范。勰论二人,无乃拔之过高、誉之过美哉!
论先秦不及孟、庄,论前汉不及晁错,论曹魏不及武王、论西晋不及陶潜,本篇瑕病,莫此为大。又此篇只论男子,而不及班婕妤、徐淑、蔡琰、左芬诸人,亦一大憾事也。
(四十八)《知音》简论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全篇就此而论,言秦皇、汉武、言班固、曹植、言楼护谬论,言“文情难鉴,谁曰易分”,言“知多偏好,人莫圆该”,言“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言“将阅文情,先标六观”,言“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言“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言“书亦国华,玩绎方美”,可谓环环相扣,伦序井然,其熟于文理者也。
或曰:“前言‘宗经’,此则鄙薄‘贵古贱今’之士,岂非矛盾乎?”余曰:“不然。宗经者,在以‘经’为楷式而造作适今之文;‘贵古贱今’者则不论善恶而徒贵古,以谓古人贤于今人也。二者理大不同,何矛盾之有乎?”
“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理想之言也,世间论文者安得“无私”“不偏”于文章哉?虽勰作《文雕》亦曰“熔式经诰,方轨儒门”,其“偏”“私”之见昭然处处。《老子》曰:“美言不信。”呜呼!此真不可信之美言也。
“六观”之说只就文章之表现形式立论,无他耳,盖欲教人由表及里、由文及质之鉴赏之术也。故曰:“将阅文情,先标六观。”是以“六观”之术阅乎“文情”也,先为后至,其意显然。又曰:“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亦知所谓“六观”者,在教人“入情”“照理”之术耳,非如俗子所言与其“文质并重”“述志为本”之论径庭相悖也哉!
(四十九)《程器》简论
全书首起《原道》,尾结《程器》,盖道为体,器为用,体用之辨,于此明矣。如此安排,亦可知勰之费心矣。
纪昀曰:“观此一篇,彦和亦发愤而著书者。观《时序》篇,此书盖成于齐末。彦和入梁乃仕,故郁郁乃尔耶?”可谓得其心、探其志而知其音者也。
所列“文士之疵”诸例,择取多有不当。余谓:“人之私德,但无损无妨于他人、社会,虽有瑕病,亦何足深责哉!”此现代人之见解,勰处齐、梁之世固难与也。
曰:“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左传》曰:“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虽乃上哲,岂能无过,求全责备,孔子难圣。容恕凡众,苛求上哲,何如是也?
顾亭林曰:“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已何益哉!”呜呼!人隔千载,慨同一叹,文以载道,孰曰不宜?固其然也。
(五十)《序志》简论
刘勰尚儒宗经之意,此篇自已道出矣。当时“辞人爱奇,言贵浮诡”,勰欲纠正其偏,舍宗经无以为归,故此篇言“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通变》篇言“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此说今以视之,自然拘囿可笑,然自当时视之,不失乃可取之正途。是以古今有别,不可概论,以今衡古,己非人非,君子论文论事宜先明乎于此!然诸子十家,非孔为尊,各有精理,非儒独妙,后世奉为官学,时势乃尔,非其定然长于它学也。勰之论文,言“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据此动辄作讥,或斥悖经,或责乖圣,如此鉴文则虽云“极矣”又安能至极,虽曰“折衷”又安能折衷哉!故勰之宗经,既利且弊,以世而论,终可谓利之大于弊者也哉!
《总术》论陆机之《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此篇又曰:“巧而碎乱。”虽一再讥弹,终鉴以成文。故章学诚曰:“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说而昌论文心。”颇能识其渊源。
言:“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黄侃《<</span>文心雕龙>札记》曰:“此义最要。同异是非,称心而论,本无成见,自少纷纭。故《文心》多袭前人之论,而不嫌其抄袭,未若世之君子必以己言为贵也。……信乎通人之识,自有殊于流俗已。”千载知音,侃之谓也,勰若有知,灵亦足慰哉!
言:“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勰之能察近贤论文之病,故以能成此体系周备而理论详密之书,此亦《文雕》大胜近贤论文之所在也。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刘氏以前的论文主张,即非鉴赏的批评,也不免有局部的片面的弊病。<</span>文心雕龙·序志>篇历举时人论文之作而总括一句,谓‘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所以他的著作,一方面要‘弥纶群言’使局部而散漫者得有纲领,一方面又要‘擘肌分理’,使漫无标准者得以折衷。纲领既明,毛目也显,<</span>文心雕龙>所以成为当时文论之集大成者以此,所以成为条理绵密的文学批评之伟著者也以此。”是矣斯语!
谭献《复堂日记》论《文雕》曰:“彦和著书,自成一子,上篇廿五,昭晰群言;下篇廿五,发挥众妙。并世则《诗品》让能,后来则《史通》失隽。文苑之学,寡二少双。立言宏旨在于述圣、宗经,所以群言就治,众妙朝宗者也。”于《文雕》之结构、地位、宗旨辩说精当,亦可谓善读者矣。
原载于《<</span>文心雕龙>注译》(车其磊 注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