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废名的《桥》
(2009-11-20 22:25:56)
桥这边的风景
——废名《桥》中物与风景的世界
作者:河北大学人文学院 马俊江
废名五年造一“桥”,按作者自己说法,“桥”并未建完。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多部未竟长篇,茅盾的《霜叶红似二月花》,沈从文的《长河》,丁玲的《母亲》……多给人半部红楼之憾。可读《桥》不会给人太多残缺的感觉。经典的小说家都会用文字构筑一个世界。不管这些世界是怎样的不同,相同的是他们大多都以人为中心建构一个人的世界。五四已被文学史家认为是一个“人的发现”的时代,发端于五四的中国新文学作品对人或是做历史的批判,或是人性的颂扬,更充满着对人的关怀。废名的《桥》也许谈不上经典,可在文学史上它绝对独特,在某种程度上讲,《桥》更是一个物的世界,风景的世界,一个时间消逝的宁静的物与风景的世界。
《桥》上部上篇十八章,十八个题目,下篇二十五章,二十五个题目,共计四十三个题目,除五个外,皆以“物”名篇。下篇有三章(四章《日记》、一五章《诗》、二四章《故事》)虽不以物名篇,但其中充满对物的描写。如四章《日记》,本来要写细竹记日记,可是写来却是用来“蘸水磨墨”的柳枝,由古诗“寒壁画花开”,想起“壁上的花”,净水磨的好墨,想起观世音的净瓶,杨柳水,吹熄了灯后,天上的星……按废名一贯风格,这篇改做《柳枝》为题也许更合适些。其实题目和文中那些物,如“花”,“箫”等,一般不会成为文章的中心,大多如萤火,在文章中一闪就过去了。它们也不会成为后文的伏笔,隐去了也许就永远不再出现,有些神秘,却让人回味。但也正是这对的迷恋造就了独特的废名与独特的《桥》。上篇两章,(九章《闹学》、一四章《描写,习字》)题目非“物”,文中也少“物”,物放在《桥》里,读来总会觉得有些异样,原因也正是如此。废名讲他是以唐人绝句做小说的,语句和章节中意象的丰富,在现代文学史上,也许只有张爱玲可与之相比。而张最终关怀的是人的心灵,其意象——“物”上也多笼罩抹不去的心灵对人生的苍凉感触。废名关注与突出的中心却就是物本身。“琴子过桥,看水,浅水澄沙可以放到几上似的,因为她想起家里的一盘水仙花”。
小说到《桥》这里已不再是叙述动作与故事,而成了对丰富物象的展示。“桥”,“水”这些物象如果到了徐志摩笔下,诗人丰富的想像力会围绕它们做大段细致的描绘与联想,上下古今,天南海北。而废名对物象只会一提而过,“过桥”就是“过桥”,“看水”就是“看水”,不会有复杂描述,风景得靠读者的想像去幻化拼凑。这也是周作人在《枣和桥的序》中说废名“文体简洁”的表现之一吧。钱钟书先生在《中国诗和中国画》中论及中国文化中有南宗禅,南宗画,南宗诗(神韵诗派),都以“简约”为特点,“趣长笔短”,那么废名的《桥》可算中国小说中的南宗了。说废名文章多风景,而《桥》里风景自有特点。它不像一般的作家的作品那样对某地景色做静态描述,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物象构成画面。而且这些物象在时空上一般相距甚远,恰如中国画画景“不问四时”的传统,如前边提过的四章《日记》,有黄昏河边的柳枝,有夜晚窗外的天上星,窗内的桌上灯,有玄想中古诗里壁上的花……也或者说这些物象本身一个就是一片小风景。
就这样,如繁花充斥着《桥》的句与篇的物象——意象,构筑着一片片风景,显示着《桥》独特的诗化美学特色。而且《桥》的诗化又绝不同于萧红的“呼兰河”与孙犁的“荷花淀”等诗化小说。其不同,不仅在于情感上的宁静与忧伤或欢乐的差异,而在于作品关注的重点,萧红与孙犁等小说家的诗化都指向人,而废名笔下是物与风景,这也才是理解《桥》的关键。抓住了这个关键,也就明白了半部《桥》却并非“断桥”,因为风景无所谓残缺。现代文学史论者多把废名小说划归乡土小说,说其是在对宗法制乡村与社会的怀恋中吟唱着田园牧歌,描述着我国中部农村的风土人情,但至少这不是解读《桥》的合适钥匙。乡村与社会在《桥》里是不重要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背景。《桥》中也有点风俗与风土的描写,但远没有鲁迅的鲁镇、老舍的故都,甚至20年代乡土小说那样具有独特的地方色彩与民俗学价值,乡土与风俗都不过是为展示一种风景而已。“牛突然抱着树蹦跳蹦跳了,吓得大家退后好几步,石榴的花叶也撒了一阵下来,撒到牛身上,好看极了”。“送牛”是很有特点的风俗了,废名写来却如上文,是花撒到牛身上。风俗也不过成了背景,让废名借机描写物与风景而已。
《桥》的一切都因了风景才有了存在的意义,物象与风景才是《桥》的关键与重心,甚至全部。抹去了物与风景,也就没有了《桥》,就如说星空而没有了星,说草原而没有了草一样。与废名有相似处,师法废名,是沈从文的自评也是人们对沈从文的定评,可沈往往把人比做兽,赞美活泼、跳动、雄健的生命力。
《桥》里的人物都像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山水画里,画中有大的树,大的石,大的山,大的林子。人却只在风景一隅,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人物的微不足道,也消解了小说的故事性。而且这微不足道的人物也是静的。静得像古井的水,幽静地注视、玄思,消失在无边的风景中。人在《桥》的风景中,大致有四种情况:无边风景淹没了人,人隐于物,“杨柳一丝丝遮得细竹”;或人与物并列,(牛与小林)“两个并排着,临着绿野,站了一会儿,”《桥》中把人与物放在一起来写,更是《桥》常见的句式:“老儿铺东头一家茶铺站出了一个女人。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女人”和“茶铺”、“柳树”、“池塘”、“春草”一起呈现在了句子里。“人”、“物”并列,其实,人亦成了物;“小林赶忙跑过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写人又写物,物成了重点,已是见物不见人了;更甚者,废名把人直接写作物,人的物化,这在一部新文学史上,废名的《桥》也许是惟一。
随便翻阅《桥》,到处可以发现这种情况:“细竹唱。未唱之先,仿河洲上的白鹭要飞的时候展一展翅膀,已经高高地伸一伸手告诉她要醒了。”人成了鸟,也可以成为杨柳球,成马……成了物,成了《桥》里的风景。
不但如此,《桥》里的人物都长着一双区别于任何小说中人物的眼睛,第五章《史家庄》一开始便这样描述道:“他(小林)的眼睛……不住地搜寻,一条板凳,一根烟管,甚至牛矢黏搭的土墙,都给他神秘的欢喜。”一双双眼睛似乎是一个个独立的主人公,活动在每一章,每一节中,它们带出了一个个在别人眼里极平常,却给废名和小说里的人物“神秘的欢喜”的物象与风景。“看”和“望”成了废名笔下使用最频繁的词,而且其宾语一般皆是“物”,甚至句式都惊人的相似,只要稍加注意,你就会看到这样的句子,“人看或望某物”——“小林看牛”,“他最喜欢的是望那塔”,“琴子望着那窗外的枇杷同天竹”,尼姑同小林“两人暂时望那河”……男、女、老、幼在《桥》里都是一样的,沉在风景里,看着风景。在这样的看与望中,引出物象,建构风景,成了《桥》的重要结构之一。其实《桥》里的人物似乎没有什么长幼尊卑,无论男女老少,都缺少人本身年龄或性别或身份的差异,更不用说个性,他们都更像山间的隐者,常常就是这样,文章中,故事中,就剩了一个人在看风景,这风景静寂,没有声音,没有时间。“Silence(安静)有时像这个声音”,声音在《桥》里也是静的。废名用“看”写声音,通常把听觉转换成了视觉,声音消失,风景沉默着。“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小林幽静地“望”使铃声也静起来,铃声无声。——“下起雨来你说响不响?”——“我是说我们对面的远山。”远也可以让声音消失,废名把画面风景拉远,使风景归于宁静。为了把风景拉远,废名甚至常常把人物的视角转换成读者的视角。恰如写梦,梦中人看自己的梦,“声音,到了想像,恐怕也成了颜色,梦里见雨——无声”。“两人慢慢与碑相远”,人物走远,视角却停在了风景处,视角转换变化,使风景淡远,宁静,无声无息。不但自然物与风景静寂无声,而且人物的语言在废名笔下也失去了声音。对话不为推动故事流动发展,也不为暗示人物心理,好像只为静态地引出一些美丽的自然物象。《桥》中对话很多,甚至有许多篇章以对话为主。而在这些对话中,我们却不必去辨别人物本来就少有的独特的声音,只做诗来读,在每一句中,追寻那些美丽的意象,以及这些物象合在一起构成的人间少有的景致。如第一五章《花》,几乎通篇对话,而对话中没有故事,没有人物心理,有的是“影子”——“鸡叫”——“夜火虫”——“鬼火”——“猫”——“猫眼”——“花”。
《桥》的风景中,不但隐去了声音,也隐去了时间的流逝。《桥》中的时间不是流动的河,是静止的潭,每个小潭里都有一片别样的风景,“对岸一棵树,树顶上也还有一个鸟窠,简直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树”留在了永恒而静止的时间里。人物的生命里也没有了时间的存在,如无特意告诉你,你不会发觉小林,琴子是孩子或者已长大。在永恒静止的时间里,“小小的小林似乎也离开他不远”,“三哑叔还是三哑叔,同当年没有什么分别”,“史家奶奶也还是那样”。……儿童不会长大,老人不会老去,只是挂在墙上的一幅风景画,朦朦胧胧地很美,被时间遗忘了。有时废名也常像中国当代作家常吸收的魔幻现实主义一样,突然离开故事讲到现在,如《万寿宫》一开始,作者便带读者去看万寿宫“褪色的墙上许多大小不等的字迹”,那是小林们多年前写下的,文章叙述主体小林的故事也就由现在变成了过去。而在这种时间的跳跃中,《桥》没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历史沧桑感。又何况看到“万寿宫丁丁响”时,叙述又在不觉中回到小林的故事中去了。——“他看见的万寿宫门上的天灯,在白天,然而他的时间已是黄昏了,”主体叙述中,作者与人物自由出入着白昼与黄昏,历史与今天,时间的错位与消逝也许就是废名自己在《桥》中说的,“时间面对了Eternity”(永恒)。在宁静的风景中,“花是年年开,所以远年的风景也总谢不了。”在宁静的风景中,“沧海桑田权且不管”,不必问今夕何夕,人生如同风景已是永恒。甚至死亡也并未让废名记起时间的无情流逝。“坟”是《桥》中多次重复的一个意象。孩子们到“家家坟”去玩,“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着找名字”,“那些名字代表死人”,可“俨然就是一个活人,非常亲稔”,“家家坟是什么一个意义,也同‘前街’‘后街’一样”,在风景中,废名模糊了阴阳两界,泯灭了生死,坟也就成了孩子们游戏的场所与风景的点缀,“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喝一声牛儿,牛儿踏近一个坟的高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也许人间的一切苦痛正是基于时间的流逝,这也成了中国文学史中反复回旋的伤感主题。废名的小说没有了时间,也就没有了生死与痛苦,一切都成了宁静永恒的风景。
《桥》里的人物站在风景一角,寻找与注视着风景,也玄思着。其颇具意识流色彩的玄想亦成了废名建构它独特风景的另一重要结构。面对一片自然风景,一个传说,一个梦,一句诗,一盏小小的灯火,甚至一句话,《桥》中人物,不分男女老幼都能幻化出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风景。琴子看着灯火,“忽然她替史家庄惟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在花红山,细竹同琴子说起如果骑马来,山上没有拴马的地方,没有草让马吃,说着说着人便没了,沉在了玄想中:“那一棵松树记住了她的马!玩了一半天,休憩于上不去的树。以后,坐在家里,常是为这松荫所遮,也永远有一匹白马,鹤那样的白,最足惜者,松下草,打起小小的菌伞,……”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幻想与世界如花与草地,在《桥》中分不清了,合到一起了,合成了一片独特的风景世界。意识流在现代派作家手里是为揭示人类的情感与思想,而古今中外,独有废名用来做诗,一笔一划,细致地结构了一个个开着“人间的花”的“人间没有的花园”。“想像的雨不湿人”这样的意境也许只有废名才想得出,写得出。在《桥》凝滞的时间里,如果说上篇的孩子与下篇的青年间有什么发展变化的话,那就是小林、琴子有了性的初蒙。按弗洛伊德说法,就是有了性的潜意识。中国现代作家中许多曾受到弗氏影响写性心理,而废名的性心理又是绝对地与众不同。细竹洗浴换上月白色单衣出来,小林立时又神游起来,“……壁上的箫,瓶子里的花,棕榈的绿荫——怎么会有这一更衣呢?”是箫?是花?是绿荫?是一更衣?是女人?是箫。是花。是绿荫。是一更衣。是女人。甚至小林幻想女子“神秘”的肉体,想“杨妃出浴”,而接下来脑子里却是桃林的绿意和红桃。性的潜意识玄想呈现出来也是这样一个个美丽的物象与风景。是梨花白,是“云、雨、杨柳、山——模模糊糊地开扩一景致。”性的玄想也参与着《桥》的整体风景建构。
《桥》开篇第一回写远方一个海国的一个乡村,深夜失火,故事里的三个人躲避开后,他们就靠近窗户往那里望,“这真是他们永远忘不了的一个景致”。人生的一切甚至灾难在《桥》中都变成了风景。这风景没有时间,没有声音,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宁静与美丽。废名也借小林之口说道:“我好像风景就是我的家。”对物与风景的迷恋使废名为中国新文学小说体式造就了一座独特的“桥”——写意小说。
鲁迅喜欢站在沙漠上,看飞沙走石磨砺的荒凉与粗糙的灵魂,而废名“永远站在桥的这一边”,看着无边的风景。这风景消解了人,消解了故事,消解了时间,生死与痛苦,只剩下宁静的风景包容着废名人生的永恒与对生命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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