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清代杰出的女诗人名字考证记》

《一位清代杰出的女诗人名字考证记》
挚友杭兄日前来访,叙谈间议及他们杭氏拟续修家谱,此正是宏伟大业,而主修重任落到杭兄肩上。他说应该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应该有与时俱进的创意,以契合新时代修谱的时代特点。还言及他们一族的家谱,辑录了多位先辈很多诗作,实为文化瑰宝;本次续修,应该写一些品读推介性质的文章,一是作为这一家谱续修工程对先辈文化的继承和光大,以弘扬文脉,做强续谱的文化品位。二是今人阅读古典诗词已有一定隔膜,为了便于今人乃至后来者赏读,做必要的推介、解析和品赏,承上启下为今后杭氏后人及其他文化爱好者发挥好阶梯功能。我点赞:“正是好创意!好企划!”
然而我刚刚点赞,杭兄笑而请之,我以自己才疏学浅推诿,而杭兄诚邀,不好再推,勉而为之。这也是遂本人所好,兴趣使然嘛。呵呵!
原传敦本堂版·《杭氏宗谱》自明朝编修以来,经十多次续修,留下的整套宗谱三十多卷,规模颇为宏大,其中集中地辑录他们杭氏各位先辈诗章的专辑就有三卷,还有散辑在其它各卷的诗作,总计有数百首。更有多位杭氏先辈的个人作品集。这些诗作很多都是没有刊印,是在全国各类文学史的专集和类书总汇中难以找到的文化孤品,可见其珍贵!
我怀着崇敬之心,仔细赏读了各位杭氏先辈的诗作,收获颇丰。
“唐诗宋词汉文章,元剧明话清走样。”这是学术界主流观点,即论及诗词文章,以汉代的辞赋、唐代的诗、宋代的词为精品,元代只是杂剧尚可算文化高峰,明代能够说得上的只有话本小说,而到清代什么都走样了。此论虽然并非绝对,明清时期的诗词也偶有精品,不过大多数诗作,受当时思想观念束缚,以赠答互娱客套的形式主义作品为多,内容上缺乏创新,以文为诗,以杂论为诗,使之诗也颇有八股之风而缺乏灵动气韵,即与王国维先生所推崇的“诗的境界”相差甚远。而宗谱中杭氏赋诗诸君均生活在明清两朝,受时代文风影响,也自然在所难免。但他们大多非文坛主将,因此受当时呆板诗风影响不是很深,其中不乏许多佳作妙句,读之顿觉生动而“境界顿生”(王国维先生句)。因此这些作品,虽然大多并未辑录于主流史集,但不乏精品。尤其是宗谱里辑录一位女诗人的《餐柏吟》诗集,更是奇峰突兀而起。我遇到几位杭氏宗亲老前辈,凡读过《餐柏吟》者,无不叹为观止!
宗谱所辑《餐柏吟》诗集存诗量并不多,仅35首,这一定不是她的全部作品,就我考证宗谱的一些记载,以及女诗人的诗作,可以推断她的更多的作品已经散佚。不过就残存的35首诗来看,可以说篇篇皆精品,字字若珠玑;一扫明清诗坛以应酬杂论为诗的呆板滞冗之颓风,真正做到诗由心生,词有情兴,情真意切,平实动人。本人以为,这位女诗人是明清时代,乃至整个中华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位杰出的女诗人!
好吧,我首先应该研究的杭氏先辈诗人就是她,并为这位女诗人写一辑专题文章。
然而有了主题思路,却马上遇到了难题。要知道古代对女子的才能和著作都是非常藐视的(几千年的封建时代历来如此,乃至几百年后,近代和现代文学史对古代女诗人的重视程度远不及士大夫),故所谓的主流出版物中很少收录女诗人的诗作,文学史所记录的女诗人寥寥无几,即使记录在案的少数几位女诗人,也十有八九是风月场上随口助兴、吟咏成诗的风尘女子,余下来仅有几位名家,不是皇家贵族,就是官宦家的千金或夫人,如蔡文姬、李清照等,而平民女诗人几乎绝无仅有!以至于现代研究文学史的学者,都几乎不述其名,何况古代乎?而我现在所说的这位女诗人,恰恰是一位没有官宦背景的平民。而中国古代史封建社会,平民女子几乎都不记载她们的名字,她们在做姑娘时候尚随父姓,比如父亲姓李,则称李家女(一般家谱都这样记载),出嫁后比如丈夫姓张,则叫做张李氏。难道她们原本就没有名字吗?非也。但却无一记诸于典章文字的,她们活着的时候,被三妹五妞、四婶六嫂地胡乱的叫,死后就什么都没了。比如姓李的就称李氏,若其丈夫或儿子有些地位,或是一个读书的庠生(“庠”,音xiang、和“祥”的发音相同,庠生即俗称的秀才),或是她自己在村上有节贤之名望,那么她就在宗谱上被尊称为“孺人”。因此,各姓氏宗谱上同样称为李孺人,张孺人,杨孺人有几十甚至上百,但决非同一人,也不是同时代人。即使丈夫或儿子做了大官,受到朝廷的诰封为所谓的“诰命夫人”,也仅仅称为“李太夫人”而已,仍不予署名。大名鼎鼎如蔡文姬,很多学者认为“文姬”并非她的名字,而是后代帝皇给她的封号。
因此,我们所研究的这位清代中期(乾隆、嘉庆年间)的女诗人,尽管在《杭氏宗谱》所载与之相关的文章有三四篇,世系表里的记载也比较明晰,但都记载为“周孺人”。
这对我来说,恰恰出了一个难题。因为按照现在写推介性质的文章,尤其是推介一位文化人士,推介她的诗作,那么首先应该向大家介绍她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若是前辈已故人士,则还应该说明其生卒年月,以及生平事迹简介——这是现在做文章的普遍常识。我若说:给大家介绍一位清代女诗人,她叫“周孺人”。这样一说必定被诸君笑话。但我手头仅有的资料,就是这部《杭氏宗谱》,除此之外估计也再无其它史料可佐,而像她这样一位清代乾嘉年间的平民女子,几乎不可能被史誌文牍所记录。但我等又无权给她尊一个类似“周文姬”这样的一个尊称。这可是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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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在宗谱的世系表上看到这样一段记载:“十四世,焕之(女诗人之夫)……配任家渡乡进士周麟瑞公女宛平邑庠生噩书公胞姊顺天举人凤毛公侄女……”【如图】,这段文字和宗谱里的所有文字一样,没有标点,读之晦涩难懂(因此读古代的家谱是一桩顶级累人的事情)。若我们给它加标点,断句成:
“配任家渡乡进士周麟瑞公女宛平,邑庠生噩书公胞姊,顺天举人凤毛公侄女……”
那么似乎可以推断为与杭焕之先生婚配的那个“周孺人”,应该是周麟瑞的女儿,名叫宛平;她的弟弟是名号为“噩书”的庠生(秀才);并且她还有一个叫周凤毛的叔父。我当时即将这样的推测告知杭兄,杭兄也表示认可。
然而,我总觉有些唐突,因为其它谱序的世系表都不记载女性的名字,难道在这里竟然特殊?这真的把不准,于是又忐忑了。如若把这段文字断句成这样:
“配任家渡乡进士周麟瑞公女,宛平邑庠生噩书公胞姐,顺天举人凤毛公侄女……”
那么“宛平”就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个地名了。不过我还是存有侥幸,因为就宗谱考证来看,任家渡确实是宜兴县的一个村庄,而我们研究的女诗人就是宜兴人,我手头的《杭氏宗谱》,乃是宜兴敦本堂(祠堂名)百渎杭氏的宗谱,因此,任家渡是宜兴本地,旧时将本地人称作“邑人”,本地秀才称作“邑庠生”。而宛平城在卢沟桥边上,是北京的辖地,因此她的弟弟不可能跑到北京的郊县去考庠生。由此推断她名叫宛平,似乎可以解释通。但且慢!下面一句“顺天举人凤毛公侄女”,清代的顺天府,就是北京城呵!她的亲叔叔既然能够跑到北京去中举,那么他的弟弟为什么不能到宛平县(邑,古文也可以解释为县)去考一个秀才呢?这样一想又忐忑了。
待我看到世系表上另外一段文字,我就彻底推翻了我的推测。我把“宛平”这个名字硬按在这位姓周的女诗人头上是完全错误的!通过考证女诗人“周孺人”之夫杭焕之的祖父——杭应申先生的世系表【如图】,得出三个结论:
http://s10/mw690/001Oew9wzy7hjA0xNc569&6901、“周孺人”和杭焕之是夫妻,又是表兄妹,因为,她的父亲周麟瑞是杭焕之爷爷的二女婿,也是杭焕之的姑夫。
2、又惊奇地发现了另一位女诗人!她就是杨氏孺人——杭焕之的亲祖母(谱上记载杭焕之应该有三个祖母)。世系表上记载,杭应申“……聘阳邑前黄杨中玉公女
3、周孺人并不叫“宛平”,宛平其实是他们周家父子读书并相继考上秀才的地方。这段宗谱世系表记载,杭应申将他的二女儿嫁给了一个老家在宜兴任家渡、本人是顺天府宛平县廪生姓周名振字麒瑞的人,这个周麟瑞做过修职郎之类的小吏。他就是女诗人周孺人的父亲,也是杭焕之的姑夫兼岳丈。而周孺人的父亲、兄弟分别在宛平县考取过廪生和庠生。
(廪生、庠生都是取得县学或府学学籍的学生,俗称秀才,修谱时也被尊称为“乡进士”,但两者稍有区别;廪生每月有官府补贴一定的钱米,叫廪银或廪米,故称廪生,相当于现在的公费生;而庠生则是自费进入县学,但却是通过考试而取得学籍的;明清时代还有“捐生”,不需凭真水平考取秀才,而是捐钱进学的。这三种人都有资格参加“乡试”,可以考举人。而一般的读书人没有取得县学或府学学籍的,古代也称作“童生”,童生是没有资格参加举人考试的。过去有句嘲笑读书人的话:“八十老童生”,意思是读了一辈子的书,连秀才都没有考上。——普及一下古代科举知识咯。呵呵,扯远了。)
由此可见,上文的世系表中的一段话,应该断句为:“配任家渡乡进士周麟瑞公女,宛平邑庠生噩书公胞姐,顺天举人凤毛公侄女。”宛平为地名,而非这位姓周的女诗人的名字!而且宗谱上有一篇周孺人的亲弟弟周诰,为其姐的诗集所写的《餐柏吟叙》(《杭氏宗谱》前编第九卷),也有关于他自北京归宜兴乡里的记载,可以推定他的确考取过宛平县的庠生。到此为止,我们手头仅有《杭氏宗谱》这一份材料,怎么能考证这位周姓女诗人的名字呢?看来仍是很杳渺。
难道真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了?
然而,反复研读读周诰写的《餐柏吟叙》,似乎得到了一个疑似的答案。这篇《杭氏宗谱》收录的文章里头,有这样的一句话:
“……姊氏幼静默通文义长诰四岁而极友诰……”
这样一段照例没有任何标点断句的文字,我起初几次阅读时,自行断句为:“姊氏幼静默,通文义,长诰四岁,而极友诰。”这就和女诗人的名字毫无关系的。然而,后来经多次研读,以及联系到《餐柏吟叙》通篇内容,觉得我原先这样的断句方式有一定的问题——古代文章就是这样,断句不同,意思也完全不同,即便是《论语》《道德经》这样的千古经典,也因为断句不同,造成意思相差甚远,而让学术界笔墨官司打到至今而无决断——现在让我试着分析一下:
一、若照这样断句,“姊氏幼静默”,就是“姐姐她少女时代沉默寡言”的意思,但《餐柏吟叙》在这一段话后面又讲到两个动人事例,一是周诰自己八九岁头顶被石柱击成重伤,他的姐姐日夜在观音像前高声为他祷告,一连半个月。这时候女诗人才十二三岁,属于古代界定的年幼时期,如果说是“幼静默”而沉默寡言的人,那么怎么可能在观音前天天高声祈祷呢?接下去文章又说,他父亲生病,家庭贫穷无钱供药;这时候刚好朝廷编纂《四库全书》,招募缮写员,他姐姐带着他一起应聘缮写员,每天以正楷抄写数千,以此挣钱来买药给父亲治病。一个沉默的少女,怎么可能去朝廷的重要的结构,去谋到《四库全书》缮写员这样一个差事?
二、“姊氏幼静默,通文义,长诰四岁,而极友诰。”这段话是作者给自己的姐姐写的一段总体简介,包括她的才华,年龄、个性品质等。然而,古代人行文特色是在介绍某一人时,通常某人、姓某名某字某某,然后再写年龄,何地人,特长等,如本篇《餐柏吟诗序》的第一句“岁在丁巳诰归自京师”,姓名:诰;时间:丁巳年;地点:从北京归宜兴——都有了。
而若这样的断句,这段文字缺少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姓名。这和这一类传记叙文类文章的格式不符合。
三、古人行文,在某一段文字中,都讲究字数大致相等,这样读起来气韵贯通,朗朗上口。而若按“姊氏幼静默,通文义,长诰四岁,而极友诰”这样断句,第一句五个字,第二句三个字,后面两个断句都是四个字,这样读起来有些别扭,与整篇文章以四字句式为多的风格不一致。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重新断句,把那一段文字断句成这样:
“姊氏幼静,默通文义,长诰四岁,而极友诰。”
这样一来这段文字就以四字句式贯通,既与整个文章的风格相符,读来也气韵贯通,朗朗上口。也不涉及她少女时代沉默寡言的特征描述,而与后面的文字内容矛盾。最关键是这个姐姐有了名字!她名叫:幼静。
这里还要解决两个关键问题,一是“姊氏幼静”这个“氏”是否可以和姓名联系起来?而这篇文章也有一个例证,即文章最后的落款,是这样写的“同怀弟周诰鹤皋氏拜撰”,同怀弟就是同胞兄弟,周诰是作者的姓名,“鹤皋氏”即作者字鹤皋。那么按照同一篇文章的句式推断,“姊氏幼静”,是否可以解读为:“姐姐的字是幼静”呢?我想也许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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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通文义”好理解,就是很有文化的意思,加一个“默”字,晦涩了。那么我们看,这个“默”字该如何解释?我想这里的“默”字应解释为“暗地,隐匿”之意,“默通文义”就是暗暗地读了很多书,是一个隐形的文化人。那么既然读书识字,为何不能公开而是要偷偷地读、藏匿着学呢?因为女诗人生活的年代是封建社会最肃杀的年代,主流社会绝对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大官绅家的女孩还好一点,但也仅仅是识字即可,而贫困市民家的女子社会地位几乎为零。而女诗人生活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底层读书人家庭,她如若显露出“通文义”的才女特质,那么他们家庭尤其是她的父亲必然会受到巨大的社会压力的。因此她的父亲虽然把她培养成才女,但绝对不让她展示人前的(后来到四库馆做缮写,实在是为来赚药钱救父命,情迫无奈“而为至孝”,但由此反证她并非“静默”之人)。这里的“默通文义”可作“隐逸才女”来解读是解释得通的。
在《杭氏宗谱》与这位女诗人有关的有四篇文章,分别是:《餐柏吟叙》(作者为女诗人之弟周诰);《餐柏吟诗序》(作者为女诗人的族侄杭浦);《显考咫轩府君行略》(作者为女诗人的儿子杭璠,咫轩是女诗人的丈夫杭焕之的号);《景山序》(作者为女诗人的族侄杭浦。景山是女诗人之子杭璠的字。)以及《餐柏吟》诗集最后,诗人的儿子杭璠有一段跋文,都对女诗人的坎坷生平有所描述。但遗憾的是疑似涉及女诗人名字的,就上文提到的这一处。这仅仅属于孤证。而文史学界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孤证不举”。当然如果是铁证自然例外。如若《餐柏吟诗序》中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姊氏字幼静”,那么当视为铁证,就可以断定女诗人的姓名就是周幼静了。但这里仅是孤证,何况《餐柏吟诗序》后文中还有几处“姊氏……”诸类的文字云云,因此就不好肯定地下结论了。这只能等待以后的博学鸿儒们继续考证了。
啰唆了这么多,仅为一个名字,也实出无奈。有道是“名不正言不顺”,现在虽然名字尚不能肯定地下结论,在我们仅有的《杭氏宗谱》资料的情况下,我在下面的文章里就“姑妄言之”称女诗人名叫周幼静了。而至于她为何可被认为是杰出的女诗人?她的诗到底有多优秀?以及她的苦难坎坷又感人至深的人生经历,都容我在以后的文章中一一道来。恭请稍等(没有广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