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家讲坛》录完“《论语》心得”的那一天,制片人万卫老师问我下一个选题讲什么,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庄子》。
2006年有首歌唱得很红,叫做《隐形的翅膀》。庄子这个名字藏在我心中很多很多年,蹁跹如蝶,每每在我滞重胶着的时候,透进天心一线亮光,给我摆脱地心引力的力量。
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庄子》的一句话:“乘物以游心”,但是用于很长很长的时光也没有想得明白:我们的心究竟可以遨游到多远?
庄子自称写了一卷“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并且放言:“以为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所以我在床头放了好几年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却一直不敢以为读懂一二。天地大道,法乎自然,庄子于虚静中挥洒着他的放诞,于达观中流露出些许狡黠,我情愿用一生的体温去焐热这个智慧的名字,渐行渐远,随着他去“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读大三那一年,中文系浩浩荡荡去游泰山,对中国文人而言,秦皇汉武曾经封天禅地的五岳之尊就是一个成人仪式的圣殿,可以凌绝顶、小天下、见沧海、现我心。我们一群半大孩子,从凌晨三点就意气蓬勃,赶着去看泰山日出。自中路而上,两边的石刻碑文像一卷徐徐展开的大书,古圣先贤端庄肃穆,一重又一重的激励怦怦荡开我们青涩年纪上正在长成的襟怀,因为相信“登山必自”,所以我们投有人用拐杖助力,一步步用青春躯体丈量过这条千古励志之路,真真切切体会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况
味,一路晨光熹微,从墨黑的天色里透出月白、水蓝,直到嫣红姹紫,烧出满天云蒸霞蔚……此一刻,我们刚好迎着山巅长风,感受了“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迈,这条迎着生命朝阳的朝圣之路,让我忽然顿悟:这就是儒家的践行之道,千里之行,积于跬步,直至天下担当。
下得山来,第二天休整,我心中却隐隐悬着一个不甘的愿望,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后山。于是一个人偷跑出去,自清晨开始从后山小路独自攀援。80年代中期的这条路并没有修得太好,常常断路,需要四肢并用,一路上除了泰山挑夫,罕见游人。然而那是怎样一番山川奢华的气象啊——遍山葱笼,蓊蓊郁郁,山花肆意烂漫,怒放得不计成本,整座仲夏时节的泰山,生机盎然,充满了灵动的深情……我心中返响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句话,又—次开晤:鲜有碑铭的后山用自然造化完成了对我生命的另一种成全,阳光中折射出庄子的微笑。
前山之路是儒,授我以使命,教我在社会人格中自我实现,以身践行;后山之路是道,假我以羽翼,教我在自然人格中自我超越;心灵遨游。如果以《三五历纪》中盘古的寓言忖度,中国文化的人格理想当为“神于天,圣于地”,天地人三才共生共长。那么,儒家给我们一方坚实大地,道家给我们一片自在天空,人在其中,是以心灵无疆。儒家教我们承担了重任,而道家让我们举重若轻。
那一年,我十九岁,庄子成为我心中隐形的翅膀。
流光一闪二十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生命的成长一如庄子的另一句话:“外化内不化”,对外在世界越来越多宽容感恩,融合于规则,而内心的执守日益打磨得坚毅无悔,不再怀疑是否真地可以用一生把梦想刻划成真。
所以,当《百家讲坛》选择了我的时候,我愿意把心中这双翅膀放飞到所有人心的晴空之上。
在电视的讲坛上,论的不是南华真经,读的不是哲学典籍,能用来“讲”的只是一己心得,但愿千心万心,有感有悟,性情所至,以庄子之名给自己一些华丽豪迈的梦想,让生命境界摆脱“有用”事功,化为鲲鹏,畅意一回天地遨游……
《庄子》选在春节开播,在中国人最在乎的这个大年里,人们自觉不自觉地总会停下脚步,有意无意地做一番盘点。那么,就让我们用自己的生命激活经典,用经典的力量还我们生命一副本来模样,可以天真,可以飞扬。
此刻,我乘坐的航班从香港飞回北京,一座光影斑斓的城市在机翼下舒展开它的辉煌。再一次想起少年时储藏于心的那句话:“乘物以游心”,我如同反刍(chú,反复咀嚼,校者注)一般咀嚼了二十多年,仍然感到力不从心……“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列御寇御风而行,犹有待也,我们的一己人生,要酝酿多少智慧和勇敢,才可以终至于“彼且恶乎待哉”的骄傲境界?
穿越千古尘埃,用庄子的名义问自己一个问题:今生今世,我们的心到底可以遨游到多远……
2007年2月12日
于香港至北京航班上
校对者补注:
列子御风而行
列子拜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把两人的所有本领部学到了手,然后乘风而归。尹生听说了,便来跟列子学习,并和列子住到一起,好几个门都下回去看望家人。他趁列子闲暇时,请求学习他的法术,往返十次,列子十次都没有告诉他。尹生有些生气,请求离开,列子也不表态。尹生回家了。几个月后,尹生心不死,又去跟列子学习。列子问:“你为什么来去这么频繁呢?”尹生说:“以前我向您请教,您不告诉我,本来有些怨恨您。现在又不恨您了,所以又来了。”列子说:“过去我以为你通达事理,现在你的无知竟到了如此程度吗?坐下!我打算把我在老师那里学习的情况告诉你。自从我拜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三年之内,心中不敢计较是与非,嘴上不敢谈论利与害,然后才得到老师斜着眼睛看我一下罢了。又在两年之内,心中(比学道前)更多地计较是与非,嘴上更多地谈论利与害,然后老师才开始放松脸面对我笑了笑。又在两年之内,我顺从心灵去计较,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是与非;顺从口舌去谈论,反而觉得没有什么利与害;老师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块席子上。又在两年之内,我放纵心灵去计较,放纵口舌去谈论,但所计较与谈论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别人的是非利害呢;并且也不知道老商氏是我的老师,伯高子是我的朋友;这时身内身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从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样,耳朵就像鼻子一样,鼻子就像嘴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了。心灵凝聚,形体消失,骨肉全部融化了;感觉不到身体依靠着什么,两脚踩着什么,随风飘游四方,就像树叶与干燥的皮壳一样。竟然不知道是风驾驭着我呢,还是我驾驭着风啊!现在你在老师的门下,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怨恨了好几次。你的一片肤体也不会被元气所接受,你的一根肢节也不会被大地所容纳。脚踏虚空,驾驭风云,又怎么能办得到呢?”尹生非常惭愧,好长时间不敢大声出气,也不敢再说什么。(2007.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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