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泡澡和午夜之门

一、

泡澡，尤其是泡温泉热水澡是一种奢华的折磨。如念经，本来是一件安静的修炼和超俗的修心，却成了一种有着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在南海之行中受了南方燥湿风寒的侵挠在《儋县志》说“风之寒者，侵入肌窍；气之浊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几希矣。”南行后我的肠胃和筋骨都不适，在三亚时差点被胃痛差点击垮，后半夜奇思中想到香灰可治胃疼，半夜起来点蚊香制灰，四十多分钟后得香灰半口，干馣在嘴里温水冲下，喝了不一会儿真的止住了胃疼。回到锡林浩特后便决定来赤峰克什克腾旗热水塘泡澡。据说，1681年康熙皇帝视察塞外，在热水镇驻跸沐浴。热水的温泉出水口出来的温度可达到90度，进入温泉旅馆的温度也有60度。泉水中含有丰富的矿物质，长期泡温泉澡可治疗好多疾病，据人们说，对于一些皮肤病、风湿病和糖尿病有着奇特的治疗效果。热水温泉很神奇的。来到这里一边泡澡，一边在热水塘周边拍鸟，热水塘附近我见到的鸟有：达乌里寒鸦、戈氏岩鹀、北长尾山雀、远东山雀、锦鸡、鹌鹑等。泡澡中，对于我来说最为享受的是，躺在澡盆中看书。

这次来热水镇带来一本诗人北岛的散文集《午夜之门》。这部书，我已经买来好几年了，断断续续也看了几篇，但是，这次来泡澡躺在浴盆的暖水中才真正进入北岛先生九十年代漂泊于世界各地的流浪生活。诗人的笔触和浪漫，使我在浸泡身体的热汗中，感到了一丝的凉爽和通达与痛快。

《午夜之门》中的流亡生活是丰富的，具有世界意义的，他大都是参加一些世界性作家、诗人和诗歌大会、交流会和朗诵会。和一些世界知名的诗人，作家，编辑，记者，摄影家在一起。印象最深的是他与苏珊·桑塔格有交往，一些国家的元首，政要也出席他们的会议。我对苏珊·桑塔格比较熟悉，看过她的不少作品，她是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她除了创作小说，还创作了大量的评论性作品，涉及对时代以及文化的批评，包括摄影、艺术、文学等，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我手头上就有一本《反对阐释》。北岛在布拉格诗歌会上与苏珊·桑塔格一起吃饭，着实叫很多诗人羡慕，有人还给北岛递了名片，叫他给苏珊·桑塔格拉近乎。在一些诗会的活动中，比如法国总统和巴基斯坦总统阿拉法特都到过诗歌会现场，对于诗人来说是一种鼓舞。北岛所描述的年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叶，正是世界格局大变革的时期，现在看来，世界格局重组、分裂使得诗人有着左右不定的心理和精神“分裂”，他已不再是朦胧诗的狂热者，思想和行为趋于稳定，尤其是东西方文化的渗透融合使他感觉到商品化、金融化的世界对于诗人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热水塘还是处于初春的春寒，大风裹挟着雪化从后山上呼呼地吹来，飘飞的雪花，滚滚而来沙尘冲向南山的铁路和榆林，火车打着懒散的笛鸣呼哧呼哧地爬行，像老牛爬山一样转过山弯，像倦蛇一样钻进长长的山洞，打笛的尾声懒洋洋地牛屁一样松弛，在荒芜的野山散发、蔓延。我在澡盆里，被热烫的水折磨，大汗淋漓，晕晕乎乎，在老花镜后面汗水渗进眼睛，涩得睁不开，我只能在被折磨的喘息中出水找毛巾去了。

北岛依然在流浪，从纽约到巴黎，到布拉格，到巴基斯坦。当然，看这本书也不是澡盆里读的第一次，以前曾读过《纽约变奏》、《空山》、《布莱顿布莱顿巴赫》、《后院》和《乡下的老鼠》等等。这一次，又看的是《纽约变奏》这篇长达三四万字的长文，我一口气又读了，《卡夫卡的布拉格》、《午夜之门》、《依萨卡庄园的主人》、《死亡谷》等是重点。总之热水之澡泡得很苦，泡得黄岗梁几棵柳树吐出了柳蕾，泡得佛指山公园有人在经营羊圈，泡得塔拉格鲁河（可能名字不对）冰雪开化流水潺潺，泡得很黑村空无一人，泡得我的诗在手机里瘫软在公寓旅馆的床单上……

二、

大风刮得热水塘如幻城一般，阳光虽明亮却尘沙四起，能见度低，热水小镇被风沙吹得天都黄了，天昏地暗。故泡了一会儿又一会儿，不能出外边了，在热辣辣的热水里又纠缠在北岛华丽又诚实的文字里。

北岛搬到纽约住的第一个天睡梦中醒来，是凌晨四点，从十九层楼的窗户望去，纽约好像着了大火，好一幅末日景象。他头一回到纽约是1988年夏天，他是从垂死的大英帝国过来的，他感到纽约有股满不在乎的劲头，象个愣头青。他第二天乘地铁进城差点儿被尿骚味熏晕过去。他在纽约认识个叫迈克的人，是布拉格国际作家节的主席，迈克是个以泪解乡愁的纽约人，四处漂泊。北岛上街打出租车，遇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司机，他写了好几个岀租车司机，他认为纽约的出租车全都包给笫三世界了，特别是来自战乱贫困地区的兄弟们。北岛带田田到Q大姐家做客，Q大姐的丈夫彼特是德国犹太人，全家都死在纳粹集中营里，他活下来了。他在纽约做心理医生，可每周还要自己花钱去看心理医生。画家G常和北岛一起喝酒，北岛写到——他喜欢苏格兰威士忌，不兑水不加冰，干喝。微醺时他总要挑起一些形而上的话题，且用英文，直到把自己说糊涂为止。

北岛记录的漂泊生活真实而有趣，他接触的人基本是世界文化圈中的诗人、画家、编辑、记者等文化名人。s是退休的社会学家，七十多岁，诗人兼出版商，接到s电话去s住的河谷镇做客，客人有美国桂冠诗人库尼兹及夫人，身患艾滋病的女诗人，她九十五岁，说起话来象个孩子。就这样的邀请他——北岛去过好多人家，因为他漂泊，流亡。

来热水塘这是第几次了？我都记不得了。记得有一年公安厅组织全区公安英模休假，就是来热水塘，锡盟来了三个人，有一级英模的遗孀程姐，局长老黄和我，我是工作人员兼领队。那是个七八月份的夏季，热水塘宁静而慵懒，在这里住了约一周，可惜我就没有泡澡。油菜花开得正旺，我拉老黄岀去拍照，在一个火车道转弯处，给老黄拍照，火车就从弯道处开过来，时机正好，老黄很高兴，可惜他有鼻炎被油菜花粉熏得直打喷嚏，坚持不了多一会儿我们就撤离了。一晃已三十多年的事了。想起来年轻时的事情了，心里还有一些留恋和挺值得的荣耀。放下书想想，北岛在纽约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没想到这些事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窗外的风呼呼直响，沙尘浮于半空，热水塘比过去多盖了些楼房，都是做宾馆饭店用的，这里把温泉洗澡利用得很好。热水塘比那一次来时大了许多，多了些楼房也多了一条街。但此时的阴历二月初是三月天，今年润二月春天长，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事会很漫长。这时会是来这里泡温泉的淡季，现在来的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夏天才是旺季。比起过去来现在的人还是不少的。

在热水镇的河的南边，建了一片欧不欧，洋不洋的建筑组成了一个十字街，可能是步行街，估计建造者想做成商业街，但房子建设得倒挺好，但迄今未使用，空着房子，中间有个雕塑是骑马的康熙大帝，康熙在三百年前就来过此地，但无法考证，只是人们传说，也许真的来过。因为克什克腾旗的南方有乌兰布统，康熙在那儿征战和葛尔丹打过一仗，大败葛尔丹康熙大胜，葛尔丹西逃。热水镇在克什克腾旗东北部三十多公里处，距乌兰布统超不过百公里。康熙一高兴过克什克腾景盆镇而热水泡个热水澡是有可能的。等有机会回去查查《清史》或者康熙的诗可能能找到证据。

在尖烫的热水中继续读北岛。北岛从纽约搬出来来到一个叫西村的地方，西村是格林威治村的一部分。他讲了西村乃至曼哈顿的历史。具体而生动。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垮掉的一代”的诗人和六十年代波普艺术等接踵而来到这里。他住进了E提供的房子里。

下午，热水塘的风逐渐变小，直到停止，这此新建筑逐渐清晰起来，也有一些散步者来这里拿手机照相，也有人问我，这是干什么的地方，我说，我也说不上干什么的，我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句，可能是集通铁路公司投资建的度假小镇吧。那人不知可否地一脸蒙逼地走开了。我这一说法纯属杜撰。热水这个地方，可比不上曼哈顿，甚至西村，这里没有来过象波普和“垮掉的一代”那样的诗人来过，过去来这开会也没有多少世界级的诗歌大会。曾经公安厅选警察文学创作基地也没选上这儿，而是选中了林西县。

下午泡了两回，也没有泡出个啥结果，去了一趟黄岗梁剪了几枝沙棘果泡水喝，酸甜中有一种香味。我估计降血脂。

北岛的《卡夫卡的布拉格》在这本散文集中写得最为精采，我已读了三遍。既写北岛在布拉格的活动，又写卡夫卡出生地布拉格，交替进行，很生动而切换的自然而然。还在叙述中把卡夫卡一些小故事、思想和写作等生平、创作活动一一介绍给了读者。把他参加布拉格作家节活动揉进了记事当中。正好在这次活动中，苏珊·桑塔格也参加了，北岛与她个人交情甚好，又单独进餐。更引发了我反复读此文。

三、

早上泡了一回，满身是汗，开窗便见明亮如洗的阳光，南山坡上火车懒洋洋地爬上爬下，从那一个东南角的隧洞钻出钻入，山坡上荒草、榆林和松树都以崭新的一天的风姿迎来洗礼过阳光。我在北岛的《卡夫卡的布拉格》里看到卡夫卡，看到了那个转了十几圈每次给女乞丐一便士共给了她六便士的小卡夫卡，厨娘送他上学路上总要把他的劣行告老师而胆惊受怕的卡夫卡。弗兰兹·卡夫卡于1883年7月3曰生于布拉格老城广场旁的一栋楼房里，北岛说，他出生的楼房于1889年毁于大火，1902年重建，1995年把卡夫卡的胸像嵌在这房子的墙壁上。“作为布拉格之春的先兆，卡夫卡终于被捷克当局接受了。”称之为“资本主义异化的革命批评家”。

今天大概是周六，与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泡在水里感到日子很温吞，不紧不慢，如果没北岛娴熟过人的笔触，我在热烫的水中呆过三分钟，读他的一页文字就会坚持两分钟。有人说读书得有兴趣，要我说，读书和泡澡一样需要耐力和毅志。不然刚刚进到水中，坚持不了几分钟（超不过三分）就得钻岀来。读书，读一本好书可以忘了一切，读几页优美的文字可以在热水中多坚持几分钟，那怕一分钟，也是战胜了自己。

“厨房就像潜台词，躲在文学和政治后面，出其不意。我们的胃突然被唤醒，激动有如心脏。好一阵，只听见刀叉叮当作响，大家不再吭声，专心于鸡子的滋味、菜叶的质感和调味油的色泽。汽车声和脚步声漏进来，窗上有人影滑过。阳光闪耀。其实，阳光于是纽约真正的主人。”（《午餐》）

北岛因为他是诗人，他的语言的质感和跳跃性，具有柔滑的丝绸一样，奢华而质地柔软。《午夜之门》共分四辑，第四辑写的是人物，第一个是“师傅”，写他当工人时的几个师傅，他1968年当了工人被车拉到河北蔚县当混凝工，文中写向师傅，写孟师傅。第二个是芥末，北岛在美国认识的一个山东汉子，美国人给他取名叫“吉姆”，他自称“芥末”。当过工人开过大车，后来当兵当警察，之后跑到美国，好赌。里边写了好几个芥末赌博的故事和出门开车叫警察罚款的事。后两篇前一是写了一个怪人，后一篇写妻子的继父，叫《刘伯伯》。北岛的记人散文更好，由于诗人的敏锐的感官抓人特点更准，描绘更形象生动。这几篇以前就读过。在热水塘没有再读。

到了热水的头一天中午，在驻地附近找见一家铁锅炖鸡的小饭馆，屋里一共五张小条桌，一个吧台，就很满了，墙上挂着画和两幅书法，一看就是新手所制，有一幅无印章，中间的两幅画的满当当的。由大公鸡画的太大尾巴都没画全。可地上的一盆葱长得郁郁葱葱。老板是快六十岁的妇女长得憨厚老实，问能吃饭吗？她说，行呢。开始点餐，点来点去，我还是来一碗面条吧。我问是手擀面，还是切面？她说，是买来的切面。她说话倒挺老实。我要求她把切面要多煮煮，别硬的咬不动，煮润乎点儿。果然，这碗面条面润乎汤香喷，我让她剥了两棵长得绿绿的葱，这就是一个午餐，吃的我肚圆汗岀，心满意足。临走时我说了句明天还来。

笫二天中午又来，想吃她的小笨鸡炖土豆豆角丝。来到门囗却上了锁，锁虽在门把手上虚放着却没有人。见我来了，对面饭馆出来个汉子，估计是老板爹。果然，他问我吃饭的，我说嗯。他便连跑带颠地返回那个饭馆，把他老婆叫出来，老板来了，我便说要吃小笨鸡炖土豆豆角丝。她一口允诺。

我问：“是小笨鸡吗？”

她说：“是。”

又问：“炖好的还是现炖的？”

她答：“现炖。”

“那得多长时间？”

“快。”她想了一下又补充到，“有高压锅。”

我才放心了。待她说你只能吃半只。我说是啊。她一会儿从厨房出来说，半只二斤多。我心想，二斤多的半只，那小笨鸡也不小呀，进厨房见盆里血乎乎半只鸡，一只焦黄色的爪子趾头有人的指头那么粗，一看就是一只肉鸡。一下子我便火了！不客气地说：“你这大妹子咋骗人呢？！这怎么是小笨鸡？一只小笨鸡也就二斤多，这明明是肉鸡！”我扭头便走，她从里边追了出来还在叽哩咕噜地解释，但我已离开了她的店铺。

在另一家虽然又点了小笨鸡炖土豆豆角丝，再没追究是否小笨鸡了。端上来，厨师却忘了放土豆。我能说什么呢？！老板出来把桌上的一盆菜端走又重做去了。着也算在热水的一场风波吧。

四、

早上泡了二十分钟就开始结帐告别了。热水镇座落的山沟属于大青山，距希拉沐伦河不远。脚下就有一条河，是化雪形成的季节性河流。悠长而深沉。冰雪还未得融化，白晃晃的与远远的青山上的积雪相映成趣，互相照应。赶牛羊的汉子穿着质地粗糙的黑棉祆在发褐黄的乔木树枝以及土黄色的土地里显得和谐而很达配。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山坡荒野，那么，这种空寂就真成了空虚的了，寂寞的了，有了他的存在才是一种恰如其分的生机和活力，山景的生命力才是我感觉到人间烟火和释放的诗意。

热水就是一个仰仗温泉的旅游和疗养之地，大概以接待内地人在此避暑泡澡为主，餐馆和商店都标明蒙古风味和草原特色，因为热水的西边是克什克腾的贡格草原和达理湖，这种风味也就有了依托。同时西边的黄岗梁森林公园和西南部的阿斯哈图石林地质公园，它的旅游也就有了依靠。温泉旅馆酒店彼彼皆是，集通铁路的一些分支机构有好几家，估计依托的也是温泉这个资源。

三月初的热水就如一个衰败家族，大大的院落里一点也没有人气，空空落落的。春寒的冷风吹着去年的荒草和不明不白的塑料袋，在空中乱舞乱飞。新盖的楼房和新修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偶尔有人走过，总觉得很亲切，总想过去找个话题和他聊聊。在三四家饭馆吃饭，有三个人就遇到了三次。后来我们就跟老熟人一样打招呼、聊天。和刚刚告别的三亚相比，热水小镇人少街空，好象连五指山水满乡人多都没有，这里薄云灰布，山野蛮荒，凄凄惨惨的样子，让人觉得可悯可怜。此刻想起《午夜之门》中的写英国小镇杜伦一话话，“杜伦是个幽静的小镇，有条小河从市中心穿过。桥上总是有个流浪汉拉手风琴，一条老黄狗趴在旁边。他神色安详，若有所思，似乎只专心于脚下的河水与琴声。他来自何处又将前往何方?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想知道。脚步匆匆，有人停下来，在空罐头盒里投枚小钱，是为了可怜那老狗的，流浪汉点点头代他的狗致谢。和北京相比，这里人少街空，天高云淡。”我对热水也有同感。就这样结束了热水的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