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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谬尔·约翰逊于1758年出版了《阿比西尼亚王子拉塞拉斯传》。他虽然讲述的是一个王子出逃、游历、追寻的故事,但并未采用十六世纪以来乌托邦文学作品中所风行的“游历冒险”叙事模式,没有一成不变地使用第一人称的表述,而是将第三人称和各种人物的自述有机结合起来,使读者体会到的不仅仅是某个主人公狂热的内心冲动和冒险行为,还有旁人的冷眼旁观和智性的评价。
小说的主人公是阿比西尼亚帝国的四王子,从小就和其他王子公主住在一处皇家的隐蔽居所“幸福幽谷”,等待应诏前往继承王位。小说一开始,作者就向读者描绘了一幅“幸福至极”的理想境地:
……幅员开阔的葱葱深谷,四周群山环抱,颠峰横插中部。
群山环抱的每一边,潺潺的流水不断倾泻而下,汇集在山谷中,幽邃浅狭,到处草木葱绿,土地肥沃……湖泊中各种鱼浅游浮动……
活泼的小羊在岩石间跳来跳去,狡猾的猴子在树间闹着玩,而显得神圣并很有气派的象在荫凉处静卧。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都汇聚于此,造化的一切赐福也集中于此,天地间一切罪愆邪恶已荡涤尽净,尘世间变得一片纯明。[1]
这里丰衣足食,王子王孙们过着无忧无虑、整日享乐的生活。这是否就是幸福的至极状态呢?应该说,这是以往的乌托邦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理想生活状态,是一个在人们看来已经到达顶点的完美生活的图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不缺少,人类的生活俨然已经十全十美了。这对于实际生活中充满大量缺憾、大部分欲望都不能得到满足的普通人而言,的确就是一个“幸福至极”的世界。比如书中那些去到“幸福幽谷”中的乐师和舞女。
为了给“幸福幽谷”的日常生活增添乐趣和新奇,常有不少乐师、舞女被召去表演。对于他们而言,这种隐居处所提供的安全和快乐的生活,是让他们无限向往的。而他们对这种幸福生活只是短暂的一瞥,当幽谷的铁门关上后,就不容许他们再返回。这短暂的一瞥,成为他们心中最为美好的记忆和无限的向往。
但“幸福幽谷”中不断重复的奢侈享乐和无所事事的生活,令王子拉塞拉斯郁闷不已。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缺,但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完全没有那种将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追求到手后的喜悦。这使得他对自己的“幸福”生活产生了不满和怀疑,他决意逃出“幸福幽谷”,去了解世界,去发现人生幸福的真谛。
他和妹妹以及结识不久的诗人、哲学家伊姆拉克一起踏上了游历之途。他们寻访埃及,游历尼罗河,但所到之处,不论是哲学家、统治者或腰缠万贯的富翁,还是隐居者和淳朴天真的牧童,人人都有自己的诸多不满。聚集在一起嬉戏狂欢的年轻人却发现自己内心空虚;道德导师自以为是,教诲起人来时道貌岸然,但行动起来却和普通人别无二致,遭遇丧女变故也一样痛不欲生;牧人不甘心日复一日为有钱人辛苦劳累;阔佬又怕“露富”遭嫉妒而整日心神不宁。“他们在有权有势者当中,看到的是仇恨、背叛、焦虑、骨肉相残;在普通老百姓当中则是不和与纷争”。[2]面对这些,伊姆拉克总结出: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幸福,可是人人都觉得别的地方有幸福,人人都靠这个信念来保持追求幸福的希望。
尽管幸福无处可寻,但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出发。伊姆拉克本人年轻时也不愿遵循父亲的安排,一意出门远行,寻找最有价值、最能带来幸福的生活方式。但他在经历了世态沉浮炎凉,目睹了人性的卑劣后,最终心灰意冷,放弃了追寻,来到“幸福幽谷”,意图过一劳永逸的日子。但他最后仍然扮演了拉塞拉斯的“诱惑者”的角色,和他一起又一次踏上追寻的路程。“作为一个‘过来人’,伊姆拉克的内心仍然和年轻人一样骚动不安”。[3]
书中还有一位已经在洞穴里独居多年的隐士,他挖出自己埋藏的宝藏,和拉塞拉斯他们一起去探寻。作者借人物之口对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隐士到了大都市后恐怕又会重新向往隐居生活,说不定还要如此反复几遍。这是因为,对幸福的渴望已经深深地印在人们心中,可以说是内在于人的体质中,任时间流逝,也不足以把它抹去。无论现状是好是坏,都让人们不满。然而同样的现实状态,如果拉开距离,或者是空间的、或者是时间的,人们的想象就会把它渲染得成为值得向往的理想状态了。
约翰逊“把这种永远不满现状、见异思迁的心灵冲动视为人的本性”,[4]并以一种宽容的心态,来看待人的生命本身。
文中拉塞拉斯王子从“幸福幽谷”的出逃,象征着作者对“一劳永逸”这种乌托邦思维定势的反叛。但这种反叛又不是决然的反对,而是对人性中这种必然的冲动进行理性的揭示和分析,指出其存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对于王子出逃、寻找幸福、寻而不得的经历,作者也并非对此下一个简单的结论,认为“万事皆空”或“人间无幸福可言”等等。作者一方面反复论证人类欲望和追求的虚妄,给一些“优托邦”的狂热情绪浇上一点凉水;另一方面又指出欲望和追求乃是人类的活力和创造的源泉,给深陷绝望深渊的人们燃起希望的火星。人类的历史,就在这种矛盾的张力中磨合、对话、延续和发展。
十九世纪的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也在他的散文《理想中的黄金国》(El
Dorado)中,表达了和约翰逊类似的看法。他同样不认为世上有“一劳永逸”充满幸福的“理想世界”,他说:
假如一个人一眼就能看穿世界上的形形色色,知识的欲望完全得到了满足;假如一个人在一切方面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个人不是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乐趣了吗?[5]
他同样认为对理想的追求同时又是必要的、是人性的体现。他说:“由于天性使然,我们的种种希望却像夜空的星辰一样高邈难追;我们的希望持续不断,与生命同样长久。”而人的追求也应该是无止境的。宇宙无限辽阔,大陆之外有海洋,平原之外有丘陵,“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们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实现所向往的目标是不可能的。斯蒂文森认为“理想的黄金国”可望而不可及,人们顶多只能“瞥见远方隐隐约约的黄金国的塔尖”。所谓终极的目标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而且很可能“这个目标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完成,而在于开始,不在于实现,而在于奋斗;重要的是“我们渴望着什么”,而不是“我们占有着什么”,因为,有的理想虽然没有实现,有的目标虽然没有达到,但是只要我们尝试了,只要我们奋斗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就问心无愧了。正如作者所说,“满怀希望地赶路要比达到目标更好”。[6]
不论是约翰逊的小说还是斯蒂文森的散文,都是对某些“优托邦”文学作品中所显露出的盲目乐观情绪的批评,都以一种相对理性、冷静、达观心态,把历史看成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进程,而人类的乌托邦追求,就在这个进程中不知疲倦地延续着。
[1]
塞谬尔·约翰逊:《拉塞拉斯:一个阿比西尼亚王子的故事》,王增澄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对此书的引用,均采用这个版本。
[2]
参见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1页。
[3]
参见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3页。
[4]
参见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3页。
[5]
参见斯蒂文森:《理想中的黄金国》,刘炳善译,载《英美文学经典:英美散文》,张祖武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页。
[6]
参见张祖武主编:《英美文学经典:英美散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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