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年时，吾乡掀起一股盗墓风。引爆点大约是这件。我外婆村子东南约1000米，有个北周高祖武帝与皇后合葬的孝陵，被村民盗了。此陵是个非主流陵，没有封土，没有墓碑，也没有常见的陵墓标配石马石人石狮子。遗址我去过，好端端的麦田，突然给开了一个斜坡，坡长十米左右，缓缓深入地下。下坡之后，进入平地，左右各开几个土洞，不见异常，也丝毫不阴森，被盗走的宝贝就从这些洞里寻得。

村民们说，“他们”盗了好多宝贝。有金丝玉衣，金印，成斗的珍珠，成箱的金砖，五六个人分不完，余下的就扔掉了。也有人说，“他们”盗得宝物后，用麻袋装着，从玉米地里穿过，走得急，洒下一些宝贝，便宜了那玉米地的主人，秋收时捡了，也跟着发横财。

当时年幼，我想象不来金丝玉衣是怎么个样子。金子和玉石做的衣服，那能穿吗？不硌得慌吗？我问外婆，她摇摇双手说：别瞎说，娘娘么，自然是要穿金戴玉的。我还是不信。外婆想了想，站起来从炕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又装着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又取出一个红布包，红布包里装着金片。她指着这些金片说：我去捡的，金丝玉衣太老了，一拿起来金片哗哗直掉，这下你信了么。

可我查资料，只看到孝陵被盗后，发现了武德皇后志石及天元皇太后金玺，只字不提那金丝玉衣，颇感失望。后来读唐诗，有劝君莫惜金缕衣的句子，我就猜测，应该是“金丝缕衣”吧？毕竟玉石做衣裳，太形式主义了。而北周是个低调的国家，皇帝们的陵园和唐宋都不同，无封土，无墓碑，无任何标识，真有一抔黃土掩风流的架势。

孝陵被盗之后，自然惊动了专家。工作组进村，开始发掘考察。有活泼些的村民们去搭讪，闻得只字片语，回来夸张成一篇书：科学家说了，北周的规矩就是这，悄么声给地里一埋就算完事，除了孝陵，其他皇帝的陵也在咱们镇，下次不知是哪个发财。

说者无心，听者就有意了。自此，盗墓盛行。吾乡是周秦汉唐故地，有名有姓的各色陵园很多。市一中修建在周文王的周陵，一中的学生约会，可选择去文王陵的柏树林，又清净又漂亮。我村正南是武则天她妈的顺陵，周边有许多石狮子石人石马石羊，还有一个很大的封土，每年总有老师带着学生去“登封土，观日出”。村正西是汉宰相萧何陵。咸阳往西是汉武帝的茂陵。还有专埋汉朝皇帝的五陵园。

但是盗墓者们不动这些有名有姓的陵园，是觉得它们太招摇了，还是忌讳它们有石人士兵把守？当时的盗墓团队，就像后来的包工队一样，有寻宝，有挖掘，有放风，有倒卖。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农民，如何寻得那没有墓碑的古墓呢？听说得会看风水，还要借助洛阳铲。一个本家胆小如鼠的堂叔，参加其中一队。他们盗得的宝贝是一双汉朝玉鞋，本家叔分得四万块。

不过两三年就消停了。盗得第一单古墓时，政府似乎没有作为，那些人盗宝贝，不知找什么路子竟卖到香港去，分了钱老婆孩子统统接到西安去，给老家留一对老爹妈，但也吃好喝好，还翻新旧宅。他们改变命运的办法，引一众人争相效仿，一时盗墓成风。但是政府迅速反应过来了，全面搜捕，坚决禁止，工作队驻村。明白放出告示：不管你盗没盗到宝贝，只要参与的，都来自首。跟风去捡到小金片的，把金片打成戒指耳环的，都来交公。还可以检举。

风声一放出，大盗都都跑了。剩下的小盗，你咬我，我咬你，小半个村的男人都给关监狱去了。我那堂叔，分得四万块，判了四年刑。他手艺人，在监狱里当厨子做饭，偶尔还开恩放出来看看。可苦了堂婶和三个孩子，有一年夏忙，堂婶和两个大女儿忙着收麦子，一个眼睛不看，儿子跟邻居小孩下河去玩，淹死了一双。

我小学同桌刘佳（化名）的父亲，伯父，小叔，也是其中一个盗墓团伙，兄弟三全给抓起来。乡民里有见识的勇敢人就去请命，说在农村，三个家的男人都被抓监狱，老婆孩子在村里难活人，至少给留一个。不知怎么，最后竟真的说成了，把大哥放出来，两个弟弟照样坐牢房。

刘佳是个白净安静的男孩，黑眼仁呈琥珀色，头发发黄，睫毛很长，他总是低头走路。不懂事的冲他喊：你爸！他就趴桌子上哭了。我听大人说过他家的遭遇，很同情。但他太爱哭了，多看他两眼，他都会哭。后来我也心眼坏了，烦他“总是哭哭啼啼跟个女人似的”。可现在想想他的处境，也真想替他哭一哭。

他们盗了许多宝贝，宝贝们被卖到香港，美国，最终都被国家追回了，放在历史博物馆。可我没见过，哪个盗宝的人发财了，他们得到的，除了坐监狱，就是亲人的眼泪和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