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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     豆

一

明了，又暗了 ；暗了，又明了……仿佛是在一条很深的巷子里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终于，他走出了那条巷子，走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他觉得他从沉睡中醒过来，明亮又变得黑暗了，四周的寂静告诉他，这是在夜里。他很想睁开眼，眼皮太沉，睁不开。想动一动身子，招来一阵剧痛——腿，还有脑袋——撕裂般地钻心地痛。

“哎哟——”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

“太太！太太！……巴豆醒了！”一个脆生生的半大姑娘的声音。

“庙里怎么会有女人？”他想。

“巴豆醒了？”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那位被称作“太太”的女人接过话去，“老爷！老爷！……巴豆醒了！巴豆醒了！……”

“庙里不会有女人，更不会有什么老爷。我这是在哪里？”他又想。

一阵“噗嗒噗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老太爷！”是那半大姑娘的声音“巴豆他……”

“嗯？——‘巴豆’是你叫的？”一个又艮又慢的老男人的嗓音，“得叫少爷！”

“是！老太爷！”还是那半大姑娘的声音，“少爷到底醒过来了。这么多天——真吓人呐！少爷命大福大！”

“我巴豆打小就被舍在庙里，熟悉的喊巴豆，不熟的叫小道士。从没人称少爷，这是怎么啦？”巴豆想。他那又痛又胀的脑袋囫囵个儿糊涂了。

巴豆听到开门声、碎杂的脚步声、嘁嘁喳喳嘀咕声……又朦朦胧胧觉得自己被一片红光罩着。一只软乎乎的大手按在他的前额上，巴豆又呻吟了一声。

“哎哟——”

“唉！整整半个月呐！天不灭我、天不灭我族……真是姜门之福、姜门之福哪！”

巴豆这会儿听出来了，说话的是如竹堂的老掌柜姜砚田，镇上的人都称他作“ 姜老先生”。如此，他也就猜得出那位“太太”是福顺堂的大小姐、如今是姜老先生的儿媳子田大姑；那位年轻姑娘，巴豆就更熟了：她叫翠香，是如竹堂里的丫鬟，三日两头到天齐庙替主人去送香火。

“翠香！快、快……”是田大姑的声音，“快给菩萨上香！走！去上香！”

“是！”翠香答应着，“少爷到底醒过来了，多亏菩萨保佑！少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上香……”

“不急！先去熬碗鸡汤来！”姜老先生另作吩咐，“菩萨救不了你少爷的命！得补身子！”

恍惚中，巴豆似乎明白了什么，一阵迷糊，又昏睡了过去……

田大姑和翠香给巴豆喂完了鸡汤，老爷子吩咐她们各自回房里去了，他自己留下守着熟睡了的巴豆，想开了心事。

巴豆也应该姓姜。如竹堂的老掌柜姜砚田心里比谁都明白：巴豆是他的亲孙子，巴豆身上流着的是他老姜家的血；准确地说，是他唯一的儿子姜国栋为如竹堂留下的唯一的血脉。起码在眼下，如竹堂的第三代人，还只有巴豆这么一根独苗。可是，就是这么一根独苗，十五年前，在孙子还不满周岁的时候，他却狠了狠心，把这个娇嫩的小生命舍到天齐庙里去了，托给那个叫柳阳子的老道士。这里面的苦衷他能向谁说呢？如竹堂在古镇里却不是一般的人家，他可是祖上有功名、有学问的书香门第呀！姜老先生的爷爷是前朝咸丰年间的进士，爹爹是光绪年间举人，他本人也曾进过考棚，好歹也榜上提名，进了个秀才身份，要不是废科举，连着考下去，说不定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一直考进翰林院里去当当大学士。尽管镇上人给编了个歇后语：如竹堂的功名——一辈不如一辈。然而，在这镇上，家里竖过旗杆、当街立过牌坊、门口蹲过狮子的人家，屈指可数——惟如竹堂一家。凭这样的门第，这样的脸面，像巴豆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抱进如竹堂这样的门槛儿呢？毕竟，巴豆是从迎春院那号腌脏地方抱出来的，姜老先生明知这孩子是自己的儿子下的种，明知这孩子就是自己的亲孙子，都道是：好孩子没有舍庙里去的，可是他，明明看着这孩子是个眉清目秀、胖头大脸好崽子，也不得不狠狠心舍到庙里去。脸面哪！如竹堂丢不起这个人，姜老先生同样丢不起这个人。

姜老先生靠在那张祖辈传留的老楸木床边上，心里翻弄这本陈年老帐，可是摆在他面前的一本新帐却同这本老帐搅合在一起，更让他理也理不顺、算也算不清哪！谁能想到，就在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古镇，老爷子不顾一切地号令家人和街坊们，把巴豆从墙倒屋塌的天齐庙里扒出来的第三天过晌，他那辱没祖宗、败坏家风的儿子姜国栋，随着一群挑膏药旗的日本鬼子进了古镇。老爷子多年来，同儿媳子还有翠香，守着这处一进三的大院子，哪天不盼着阖家团圆？如今，儿子离家十几年——回来了；孙子舍在庙十五年——回来了。老爷子要了一辈子脸面，到头来，人，该回来的回来了。该认的，老爷子也救活他，认了。可是，这是两个什么人呢！一个是汉奸，一个是婊子养的私孩子。他们算得上是如竹堂的子孙吗？老爷子曾想到这个家会有团圆的一天，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团圆。这些天，老爷子就不敢迈出自家的大门口，丢人哪！走在街上他抬不起头、露不了脸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