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老子》中的圣人
(2020-04-19 07:52:45)
由王弼所注,通行至今的《老子》一书,共有八十一章,五千一百余字。其中,“圣人”一词出现了三十二次,分布在二十六章中,它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出现七十多次的“道”字。由此可见,理解《老子》书中的圣人观念,成为理解全书思想的关键。
一、圣人的得道途径
书中的圣人首先是“得道”的人。得道,一是说他认识了道,一是说他要“为道”。
《老子》中的道,有着超感官的特征,它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但却可以通过“观”来认识。《老子》中有四处谈到“观”。一处在第一章,它说:“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这是说,要常从“无”中观察“道”的奥秘,要常从“有”中观察“道”的端倪。按照一般的观点,“有”指的是现存的世界万物,“无”指的是世界万物产生之前的虚空。
一处在第十章,它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这里的“鉴”与“观”的意思相同,“玄”与“道”的意思相同。这是说,要清除内心的各种“前见”,使其如镜子一般纯净明澈,才能没有瑕疵地观看玄妙的道。
一处在第十六章,它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是说,使心灵达到虚空宁静的极点,然后观察现存的万物,才能认识它们生长消亡的规律。
一处在第五十四章,它说:“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这是说,以自身来观察自身,以家庭来观察家庭,以乡镇来观察乡镇,以天下来观察天下。这段话大致相当于后人所说的“以物观物”,意思是克服观察者视觉的有限性,从事物本身的角度来观察事物。
总之,去除“前见”,持守虚静,以物观物,这是《老子》所讲的观察道的方式。
除了观道,还要“为道”,才是真正地得道。《老子》中有两处直接谈“为道”。一处在第四十八章,它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这是说,做学问求知识,要一天天增加;为道,要一天天减损,要减损到什么都不做的程度,然后才可以什么都可做。这里的为道,意思相当于后人所说的修道。
一处在第十五章,它说:“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这段话的大意是,古时候善于为道的人,通常不被他人所理解:他小心谨慎,好像冬天踩着水过河;他警觉戒备,好像在防备四邻的攻击;他恭敬郑重,好像去赴宴做客;他行动洒脱,好像冰块消融;他淳朴厚道,好像未经加工的原料;他旷远豁达,好像深幽的山谷;他包容大度,好像浑浊的流水:他从不自满,所以能去故更新。
这两处的“为道”,一处指明了修道的要领在于“损”,一处描述了得道的古人行为特征。通过“损”的方式提升道德修养,先秦的其它书籍也有涉及。《易经》的第四十一卦为“损”,它的彖辞说“损下益上,其道上行”,这是说要减损卑下以趋向崇高;它的象辞说“损,君子以惩忿窒欲”,这是说君子要制止忿怒的心情、堵塞邪僻的欲念以修身立德。另外,《论语》中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里所讲的也是“损”的意思。与后两者相比较,不难看出,《老子》中所谈的“损”没有说明减损的具体内容。
二、圣人的为人处世
圣人是得道的人,按照道的方式行为,这便与常人或俗人的行为方式有了显著的区别。
圣人善于保全自身。圣人的追求与他人不同,“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第六十四章)。这是说,圣人追求他人所不追求的,不稀罕他人看作为贵重的货物,学习别人所不学习的,补救众人所经常犯的过错。圣人的表现与他人不同,“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第二十章)。这是说,众人都熙熙攘攘,兴高采烈,富足有余,光辉自炫,严厉苛刻,精明灵巧等;我却独孤自处,无所归依,淡泊宁静,混沌糊涂,愚昧笨拙等。“我”之所以与众人不同,关键在于得到了道,即“贵食母”。对于有害于人的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田猎、难得之货等事物,他做到了“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圣人知道自身的缺陷,也就消除了缺陷,即“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第七十一章)。
无为,是圣人应对世事的态度与方式。第二章中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生而弗有,为而弗恃也,功成而弗居也”。第六十四章中说:“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根据前人的解释,无为的意思是任凭事物自然演化,不妄自作为。圣人以无为行事,其目的与结果是“弗去”、“无败”与“无失”。圣人也做事,但他懂得“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道理,所以始终不做大事,最终反而能做成大事(第六十三章)。 做成大事后,圣人也“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 (第七十七章),是因为他不愿意显示自己的贤能。
不争,是圣人应对他人的态度与方式。第二十二章中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八十一章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这两处的意思是说,圣人不与他人相争,就结果来说,反而能取得“天下莫能与之争”,如第七十三章所说的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又如第七章所说的“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三、圣人的治理
《老子》中的圣人,常常于“民”与“百姓”相对而言,这些时候,他是治理国家的君王。因此,有人称《老子》一书讲的是“人君南面术”。
“刍狗”与“孩童”,是圣人对待百姓的两种态度。前者见于第五章,里面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是指用草扎成的狗,专用于祭祀之中,祭祀完毕,就把它扔掉或烧掉了。圣人对于百姓的态度,如天地对待万物的态度,将百姓当成刍狗,任其自生自灭。后者见于第四十九章,里面说:“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这里的“孩”,用作动词,是说圣人采取各种手段,使百姓退回到无知无知无欲的孩童状态。
“常使民无知无欲”,即采取愚民政策,是圣人治理民众的策略。第三章中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这就是说,圣人治理国家,要解决民众的温饱,要强健他们的身体,却要消除他们的志向、知识与荣誉感。第十九章中又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与第三章从治理国家的考量不同,这里的愚民是圣人从有利于民众的考量行为的。
四、《老子》圣人的独特性
与先秦的其他书籍相比较,《老子》的字数最少,但谈论圣人的次数却较多。除去第十九章所说的“绝圣弃智”一语,《老子》对圣人都是从正面论述,持肯定推崇的态度。作为道家的经书,《老子》中的圣人,自然是道家确立的典范人物。儒家的经典如《诗经》、《易经》、《论语》、《孟子》等有时也谈到圣人,两者相比较,自然能得出《老子》圣人的独特性与两家学说的主要区别。
首先,两者的区别在于有为与无为。儒家经书中的圣人必须是有为的,他们或者如《易经》里的圣人要制作各种器物“以利天下”,或者如《论语》中的圣人要“博施于民而济众”。《老子》中的圣人有时会无为,如五十七章所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有时则无不为,无不为的时候就会做出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等事情。就有为的目标看,两者也是不同的:前者引领百姓向前,以书契改变结绳而治的上古;后者治理百姓退后,回复到结绳而治、茹毛饮血、穴居野处的上古。
其次,两者的区别在于身份的不同。儒家经书中的圣人有时指国家的治理者与民众的教化者,有时单独指民众的教化者,它们更看重教化者的身份,如《孟子》中的圣人是“百世师”,如《易经》中的圣人要“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老子》中的圣人,当其为国家治理者时,则纯粹是国家的治理者。
再次,两者的区别在于对待前人的态度。一般而言,儒家经书中的圣人会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即尊崇效法前人。《老子》中的圣人不仅“不尚贤”,而且要“绝圣弃智”。全文没有提及之前与当时的一个具体人物,这是《老子》在那个时代著作中的独特之处。
圣人是得道之人,聪明睿智超出常人,就此而言,《老子》的圣人与儒家经典中的圣人是相同的。然而,两者对道的认识不同,这是造成两类圣人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