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文/石嘉

    胡朋提着行囊，里面是妈妈捎来的换洗衣裳。他呆呆地站立许久，那佩枪的警卫朝他使劲挥挥手，胡朋鞠个躬，转过脸，身后铅灰色的电动大铁门，缓缓关上，发出“咣当”的响声。他心里一阵恐惶，他不认识道儿，该如何到火车站去，他犹豫地挪动脚步，路上穿梭的汽车令他十分畏惧。

    胡朋在监狱服刑十五年了，酗酒伤人致死，被判了重刑。刑满去投奔母亲，母亲独自在家，父病故，媳妇带着女儿早已改嫁。胡朋费了些周折，来到火车站，登车前给母亲打了电话，“估计晚上八点钟到家。”他一声妈也没叫，只沉闷地嘟囔出一句话，便挂了话筒。胡朋在火车站小卖部买了一瓶小酒，廉价的“二锅头”，半斤装椭圆形的玻璃瓶儿，他攥在手里。

    列车奔跑起来，车窗外的景物朦胧不清。胡朋拧开酒瓶盖，一仰脖子便将酒灌下肚一大半儿，滚烫的感觉立刻在胃中翻腾，喉咙眼儿辣辣的，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胡朋惊慌地瞅瞅四周乘客，拼命垂下头。他怀疑列车正钻进一个巨大的黑窟窿里，车窗玻璃映出他的脸，他不认识自己了，陌生而丑陋的自己。酒精刺激着胡朋脆弱的情绪，如同火焰在燃烧一根细绳，细绳拴着他的身体，下面是万丈深渊，他甚至想挥拳击打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面孔。蓦然，车窗外灯火通明，车厢内乘客骚动起来，列车进站了。

    胡朋的双腿软弱无力，心悸惶恐令他淌出冷汗。酗酒伤人，关进牢房后他便滴酒未沾，酒的滋味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胡朋挣扎起身，抓住简单的行囊，躲躲闪闪混在下车的人群里。

    车站外的高楼大厦，矗立在夜色里，空气裹着烤红薯的香味，胡朋便想到母亲和家，眼眶一热几乎哭出来，母亲每次探监，都要捎上胡朋小时爱吃的烤红薯，一路奔波，老人家用毛巾包裹着红薯，到监狱仿佛还热着呢。灯光流溢，人影迷离，四周弥漫着淡淡的夜雾和嘈嘈的市声，令胡朋恐惶起来，他又感觉到在列车上如临深渊的绝望和愤怒，他从兜里掏出椭圆形的小酒瓶，将剩下的“二锅头”一饮而尽，摔碎瓶儿蹲在地上，蜷缩一团。

    一只温暖的手牵住胡朋颤抖的手，并且使劲将他拉起来。“走吧，回家去。”母亲牵着胡朋，娘儿俩紧挨着，老人家踏踏实实牵着刑满的儿子走向城市黑夜的灯火里，她有些佝偻的身体和缕缕白发，就像雕刻在浓重夜色的底版上，稳重而安详。“我在车站前寻你老半天了，闻你一身酒味。”母亲叹息道。胡朋说：“妈，我不认识路，我怕汽车，我在监狱蹲了十五年。”他被母亲牵着手，高大的身躯便偎依在她的肩头，他意识到自己如同儿童一般被妈牵着手，便害臊地想挣脱开。

    可母亲害怕再弄丢了儿子，使劲儿紧紧牵着胡朋的手，朝身畔拉近贴着他的脸说：“你这孩子喝了酒，头重脚轻的，跟我过马路，别打怵。”轿车亮着车灯，一辆一辆“嗖嗖”地掠过，商场和舞厅就像斑斓的动物，在胡朋眼前怪异地旋转，他恐惶得腿脚发颤，步态趔趄，柏油马路似乎成了滑冰场，稍微挪动便要跌个大跟头，他害怕极了，额头又淌出冷汗，“呼呼”喘息起来。

    母亲说：“你三十九周岁了，阴历八月十八寅时生人，我在车站前寻你，一瞧还是小时模样。”她紧紧牵着胡朋的手，使劲儿攥住晃了晃，那手掌的温暖便传进胡朋的心窝里，绵绵延展全身，添上了嗜睡的欲望，胡朋说：“妈，我累了，回家就睡觉。明天还要到派出所办户口，试一试，请求政府帮忙，能不能安排一个活儿。”夜色中的城市像梦境一般幽深，道路和建筑漂浮变换，令胡朋惊慌不知所措，心里空空落落，一片茫然。他想到病故的父亲，改嫁的媳妇和被带走的女儿，猛然醒悟自己已从监狱的铁窗里，回到世俗亲情的生活中来，他望着苍老憔悴的母亲说：“妈，我还不如死在监牢里呢，我成了吃闲饭的废物。”

    母亲浑身颤抖一下，随即将瘦弱的身体挺起来，更使劲地牵住胡朋的手，说：“啥废物？你从小就是聪明能干的孩子。”胡朋的眼泪“哗”地便涌了出来，喝进肚中的“二锅头”翻腾着热浪，直窜脑门儿，他站立不稳，踉跄而行。出狱后一路的恐惧和怯懦，纠缠着令他身心俱疲，他想睡觉，快快歇下来。

    疾驶的汽车和川流的路人，好像无声无息的图画，轻飘飘地若隐若现。妈妈牵着胡朋的手，那是四五岁胡朋上幼儿园的时候，雨后小巷坑凹的路上，夜色浓浓挟着凉风，妈妈紧紧牵着他的手，递给他一个冒热气的烤红薯。妈妈下了夜班来接他回家，要穿过漆黑的小巷。“乖，真懂事，那发亮的是水汪，别踩进去。”母亲牵着胡朋的手，晃一晃握得更紧了，那手掌里浸出手汗的温暖，便阵阵传遍胡朋全身，他不禁心血沸腾情绪难抑，丢掉手中行囊，一把抱住母亲，喊道：“妈妈，你一辈子不容易。”母亲愣怔了一下，便笑道：“喝点酒就醉啦，忽然说这些干啥？”

    胡朋跪在地上，当街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紧紧抱住母亲，将头埋在她身上，他闻到母亲熟悉的亲昵气味，便放声哭泣道：“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穿过漆黑的小巷，就跟昨天似的。”母亲紧紧牵着胡朋的手，使劲儿拉他起来，用衣袖揩干他的眼泪，弯腰拾起他丢掉的行囊，仰脸端详着儿子，哽咽说道：“又说醉话？那是我从孤儿院把你拎回家，摸黑走过小巷，一晃眼你都三十九周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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