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爸爸

——写给那些失去父爱或者即将失去父爱的孩子

文/谢旭国

    b-a爸，爸爸，“少年爸爸”。少年喃喃自语，目光恍惚。教室的窗外，云风流曳……

    老师温和地订正说：应该是“少年的爸爸”，偏正词组。少年敷衍着，心里却坚持把它们组合成并列词组：少年爸爸。这是深层记忆、亲情向往交叠而成的修辞习惯。潜意识中，“少年”“爸爸”之间“的、和、失去”等等这些冰凉冷漠的字词，是父子中间横亘的一座山，隔断的一条河。

    少年想和爸爸在一起，做梦都想。

    “少年”“爸爸”曾经在一起。八岁时，少年离开家乡到爸爸的单位上学。那年月，粮食不足，少年长得黑干精瘦。发工资的时候，爸爸尽力想办法多买些粮食。托关系，求人，找粮票，爸爸弯着腰，脸上挤出少见的讪笑。爸爸做饭好吃，烹炒煎炸，香气四溢，勾引着少年的全部心思。饭熟后爸爸会说自己在食堂吃了，慈爱地看着少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然后拍着小肚子鼓腹唱歌。晚上，爸爸紧握少年的手，用铅笔在田字格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写“天地人”“爸妈儿”；用彩笔描画“足口手”“春夏秋”。冬天，爸爸会兼职单位烧锅炉的工作。半夜风雪交加，接班时爸爸悄悄拧亮台灯，凝视一会熟睡的少年，转身冲进漫漫的雪野。夜晚少年很少醒来，醒来也不害怕。他知道爸爸在昏暗的灯泡下抡着板锹奋力地往锅炉里添煤。暖气管里汩汩流淌着爸爸催眠的歌谣；屋里四处充满爸爸温暖的体温；柔和的灯光就是爸爸明亮的眼睛啊！

    “少年”“爸爸”分开了。哗啦一声，就像一根瘦弱的枝桠从大树上断落。少年很难再见爸爸。家庭的争吵纷争尘埃落定，爸爸成了别人的爸爸。全变了，瞬息之间，平静如刀斧一挥。少年变得胆小起来，缩在妈妈的身后，躲避着人们异样的眼神。惊慌喑哑了语言，双眼茫然，不知道他的世界丢失了什么。上学、吃饭，顺着墙根的阴影溜走，悄无声息得就像一只忧郁孤独的猫。傍晚，少年坐在高高的土崖上，看山谷空旷无语。夕阳渐渐落下，黑夜无声降临，他的喉咙蓦然发出一声尖叫，像被冰冷坚硬的皮鞋拧住了尾巴。

    黑色的狗儿摇头晃尾，紧跟在少年身后，就像一个依恋爸爸的孩子。一块馒头喂完后，狗儿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憨憨地看着少年，猩红的舌头舔着他的脸，痒痒的。它是少年的影子。一刻不见，就“狺狺”地低头叫，鼻子沾着土，像个走丢爸爸的娃娃。晚上，它赖在少年的被窝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冬夜，少年能感到狗儿蜷缩出的温暖，他依偎着狗儿，酣然入梦。一年后，狗儿蹦跳到少年的面前，浑身抽搐，口鼻涌出红色的血沫，眼睛盯着少年，身体渐渐冰凉。少年的耳朵紧贴着它，想着它会说些什么。只听到几声低低的呜咽。永别的哭声。

    少年给狗儿刨了个温暖的家。深深埋住。狗儿说走就走了，他养了它那么久。

    阳光恋恋地刺眼，水雾慢慢洇开。少年张口结舌，有如被灌下见血封喉的毒。晚秋风瑟瑟，黄叶哗哗翻卷，掀起他泛白的单衣，又一个冬天要来了。

    少年想爸爸了。

    几年中，就在村里见过爸爸一次。他领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孩子，那个孩子管他叫“爸爸”。爸爸没有看见少年。少年就跟在爸爸的身后。折腰背扣的一大筐猪草垂落着，遮掩住沾满草籽的汗脸。少年听得见爸爸熟悉的话语，爸爸听不到少年喉结里声音的急剧滚动。爸爸与他的孩子谈笑风生，城市语言特有的音节使人感到舒畅和羡慕。他使劲昂头抬了抬沉重的草筐，努力紧跟着，直到他们拐入村巷的小径，脚步声越来越远。滚落草筐，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

    火车长鸣的小城，是少年睡梦栖息的遥远地方。爸爸的脚步声就在那里回响。

    少年啊少年！

    初中毕业前，“劣迹斑斑”的少年被校长苦口婆心地“劝”出了学校。少年不敢回家，他害怕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眼神。与敞衣叼烟的哥们晃荡在大街上，少年的眼睛四处寻找。该去哪里呢？是去建筑工地打工，还是和这些“豪爽仗义”的哥们继续“行走江湖”？唉，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爸爸啊爸爸！少年决定找爸爸。连夜洗干净一身衣服，兴奋得难以入睡。好几年没有见到爸爸了，听说爸爸所在的城市人们都说普通话。少年只会说晦涩难懂的土话，这足以让他畏怯。他把爸爸的照片拿出来，在照片的背后，工工整整地写上爸爸的姓名。照片就是寻找爸爸的语言。寻思了一会，少年又把自己一张戴红领巾的照片翻出来，写上名字，与爸爸的照片放在一起……

    “少年爸爸”在一起了！再也没有“的、和、与、像、没有、失去”这些助词连词动词形容词穿插成的隔断和鸿沟。看着两张照片，他想起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少年呵呵地傻笑着，笑出满眼的泪花花。

    原载湖北省文联《名家典藏》杂志，本博推荐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