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宝哲
林则徐为王鼎守心丧的缘由
说起1846年林则徐到蒲城为王鼎守心丧一事,生活在21世纪的年轻人可能会问:“什么是守心丧?”“林则徐为什么要为王鼎守心丧?”
关于“心丧”,《辞源》的条目解释是:“旧时师死,弟子守丧,不穿孝服,只在心中悼念,称为心丧”。至于林则徐为何要为王鼎守心丧,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从二人的师生关系说起。
林则徐,字元抚,号少穆,1785年生于福建侯官(今属福州市区),1811年(嘉庆十六年)以二甲第四名成进士,选庶吉士。王鼎,字定九,号省崖
,1768年生于陕西蒲城,1796年(嘉庆元年)以二甲第三名成进士,选庶吉士。按照现有的资料,林则徐与王鼎的初识,当在林中进士被选入翰林院的1811年。但是他们之间师生关系的确立还可以追溯到前科会试的1808年(嘉庆十三年),这一年王鼎作为副主考官主持了全国会试,林则徐作为考生参加了这次会试,可惜未被录取,他们之间有无谋面的机会不得而知,但是由主考与被考而产生的师生关系却确定无疑,因为明、清时参加会试的举人称主考官为座师,因此林为王的门生应从嘉庆十三年算起。
待到林则徐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王鼎与他的师生关系则更进了一个层次。庶吉士属翰林院的庶常馆,以进士殿试后朝考前列者选之,肄业三年期满再经考试,按等第而分别授职,谓之放馆或散馆。二甲进士授编修,三甲授检讨,不入选者用六部主事,内阁中书,外用知县。林则徐当时在翰林院的地位,打一个未必恰当的比方,相当于现在高等学校的研究生(或博士生)。和现代不同的是,他是皇帝通过殿试亲选的研究生。而王鼎此时在翰林院已供职十五年之久,且历八次升迁,由庶吉士散馆后任编修,再后任太子僚属的左赞善、洗马、侍讲、侍读、詹事府右庶子、左庶子、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与林同在翰林院的一年间又升任少詹事、詹事,掌太子、皇后家事,可以说是资深的老前辈了,用现代的情况类比,起码相当于教授的级别,教授与研究生自然是师生关系。不过王鼎这个“教授”并没有具体带林则徐这个“研究生”,他的职责是教育培养皇储,是皇太子的老师,而林则徐当时的具体任务是“习清书”,即学习满文,不属于王鼎直接辅导的学生,是一种间接的师生关系。王鼎与林则徐第一次共同在翰林院供职只有一年半时间,从1811年4月林入选庶吉士,到1812年12月王提调江西学政,也就是不足六百天,由于承担的任务不同,本来他们接触相聚的机会是有限的,再加上一个来自北国旱原,一个来自南方水乡,生活习惯各异;一个操秦音,一个操闽语,语言交流困难;一个44岁,一个27岁,年龄相差甚大;一个是屡经十迁的主管太子、皇后家事的詹事,一个是初入翰林的在馆庶吉士,资历地位悬殊。按常理只应成为泛泛之交。但是由于两人出身的相似,都是来自中下层社会,通过科举而被选入翰林,更主要的是他们志同道合。因此地域的差异、语言的隔膜,身份的尊卑,年龄的大小均不能障碍他们的互相接近,由于人品节操的吸引力、志趣相投的亲和力和追求一致的凝聚力,互相作用的结果,他们的师生关系又发展成知音至交的朋友关系,由忘年交发展到莫逆交,最后竟成了真正的生死之交。应该说这一段在翰林院共同供职的时间为他们以后的友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从二人以后在江西丙子科乡试的交往中即可得到印证。
如前所述,王鼎在翰林院詹士府以詹事职于1812年(嘉庆十七年)底提调江西学政。次年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再次年又授工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掌鼓铸钱币之政令。林则徐甲戌年十二月初九日的日记中所记:“王定九先生鼎,江西学政,擢少司空,仍留江右督学,”(《林则徐全集》4236页)即指此事。1816年(嘉庆二十一年)六月底王又被授予吏部右侍郎,七月初又转吏部左侍郎,此时王鼎在江西学政任上已历四年,这一年的八月,王鼎作为地方主管教育的官员主持了江西的丙子科乡试。而林则徐此时在翰林院任编修已经两年,被朝廷委为副主考官(主考官为吴美存)派赴江西监考。我们从《林则徐日记》中可以得悉,林在江西四十多天的日子里,按照常例,从八月初六日入帘处理乡试事务,到九月初九日出帘放榜,一直同外界处于隔绝封闭状态,下余只有七天时间,除公宴会聚外,曾三次到王鼎家中用饭.现将有关记述摘录于后:“八月初六日,午刻赴入帘宴,晤学使(即王鼎━笔者注)、司、道、府。未刻由抚署坐亮轿赴贡院。自进省时,地方即备八座肩舆,力辞之,改为四人。是日亦已预辞,而临时仍备八座,仓促不及改,心甚愧之。在至公堂小座,即入内帘,下榻于奎宿堂。”“十四日,┅┅自入闱以来,监临、提调、监试连日输送酒席(为关防严密,科举考试实行“锁闱”,奎宿堂实行“封堂”,阅卷诸官名内帘。弥封、收掌、提调、监试等名外帘。皆不得出堂帘之外。故只能由外人输送酒席——笔者注),是日因近中秋,送席尤多,心甚愧之,且觉物力可惜。”“九月初九日,丑刻送榜出红门,入内补睡。……上午同美存前辈出门拜客。访询舆论,均谓此次所录,清贫绩学者甚多,谓之‘清榜’。……是午在王学使署中吃面。”“十一日,……又至王定九先生处晚饭,谈至二鼓回。”“十六日,早晨赴各当事处辞行,在王省崖学使处午饭。申刻起身,各当事至滕王阁送行,晤谈少许,府、厅及内,外帘并省中相识者,俱送至舟中,冠盖林立。登舟后,遇顺风,顷刻抵沙井。”(上述内容均摘自《林则徐全集·日记卷·丙子日记》)从这些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林则徐到江西后,八月初六在入帘宴上曾与王鼎会晤,宴后享受了八抬大轿的高规格待遇送入贡院,入内帘下榻于奎宿堂,以后即与外界隔离,直至九月初九日放榜,一个多月未与外人接触。刚一放榜,林于当天即征询各界对此次乡试之反应,并立即拜访王鼎。午饭时即在王的家中“吃面”,不要小瞧了这一顿面饭,它是林则徐在江西乡试出帘后的第一餐,虽然不是山珍海味,美肴佳馐,但这正说明他们不是世俗的酒肉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冲破了委蛇应酬的繁文缛节,而是赤诚相见。据《林则徐日记》记载,林在江西监考时,在内帘拟策题,监刊印,阅荐卷,排名次,誊草榜,常常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疲劳时只能入室补睡,一个多月未离开奎宿堂半步,确实是够辛苦的,按常理应当犒劳一番,但于林则徐却是个例外,他并不喜欢官场的宴请,在内帘时对于外送的酒席就“心甚愧之,且觉物力可惜”。还是老朋友王鼎了解林则徐的心境与喜好,他用一碗北方的家乡面,在江西招待出生于南方的客人,真是别有风味。主人是显示真心,客人是正中下怀,足见他们的友谊非同一般。隔了一天,九月十一日,林则徐又到王鼎家中吃晚饭,并且谈至深夜方回。语言投机觉时短,挚交相逢盼夜长。知心朋友呆在一起,推心置腹,坦诚相见,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第三次在王鼎家中吃饭,是王为林饯行,此前的官方饯行宴,根据《林则徐日记》记载,是九月十五日下午由江西巡抚钱润斋主持进行的,直至“三鼓散席回寓”,按理林、王均已参加。九月十六日的这顿午饭,是林则徐将离南昌的最后一餐,王鼎将其安排到自己家中,自然别有深意。这表明除了在公务场合的应酬接触之外,两人尚有私谊要叙,抓紧时间,借用饭互诉衷曲,这是双方的需要,王、林二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的情景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总之,从林则徐七天内三次到王鼎家便饭聚餐的事实中,我们可以看出王、林之间已由师生关系,进而发展到朋友关系,他们可算知音知心的忘年之交。
在以后的岁月中,王鼎与林则徐一直保持着亲密无间的良师益友的关系,林则徐对王鼎一直以师礼待之。道光十七年(1837)二月初三王鼎七十大寿,新授湖广总督林则徐赴任前曾亲往王鼎府上祝寿。并呈《蒲城王定九协揆(鼎)七十寿诗》四首。其一曰:“中和节启乐熙台,帝锡蕃厘寿宴开。烂漫天书光相镜,氤氲仙醴酹春杯。函关云气瞻西极,阁道星文炳上台。杖国年高偏却杖,拜恩刚自讲筵来。”其二曰:“梁山华岳早钟英,世业青箱旧有名。槐树生庭占列戟,梅花得句兆和羹。觹辰射策摛金管,荡节抡才握玉衡。合与阿乡传盛事,蒲城相箓继韩城。”其三曰:“度支管领一星周,更总云司典爽鸠。赞画戎机心翼翼,平章钧轴度休休。师干摄职兼三辅,节使巡行半九州。四十年来中外望,济时真作巨川舟。”其四曰:”文昌上宿本前身,降卯刚宜二月春。家庆已闻鸣和鹤,戎功曾见像图麟。楼台欲起仍无地,药石全捐若有神。复量卿云盈尺雪,喜逢熟酉庆生申。“据《林则徐日记》丁酉年二月初一记载:“下午,复入西城内与鹤舫、省崖相公面别,并豫祝省崖协揆七十寿。”即指此事。林则徐在诗中对王鼎的政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极高的评价。道光十八年(1838)冬,在王鼎等严禁派的举荐下,道光皇帝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离京前林曾亲到王鼎府上辞行,据《林则徐日记》戊戌年十一月十九日(1839年1月4日)记载:“晴,料理行装,未出门。晚在王省崖相国处饭。”说明林则徐在赴粤前夕曾与王鼎有很密切的接触,他们在一起统筹谋划禁烟事宜是意料中的事。在王鼎等的支持下,林则徐到广州后禁烟态度异常坚决,严令外商缴出鸦片并于虎门当众焚毁,使鸦片走私者大为惶恐。英国殖民者因此挑起了侵略战争,道光皇帝出尔反尔,竟迁怒于林则徐,将其革职,“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王鼎起而相争,多方周旋,全力营救,向道光力陈林禁烟有功,抗英无罪,但未能奏效
,于是便以林作过东河河道总督熟悉治水为由,奏请将其留在开封襄办河工,以待转机并将功折“罪”。王、林二人遂全力投入治河、岂料在庆贺堵口工程竣工的宴会上却传来道光帝令“林则徐于合龙后,著仍往伊犁”的圣旨。王鼎深感意外,竟至老泪纵横,涕泣不已。送别时林则徐感慨万千,赋诗二首,予以安慰。其中有“塞马未堪论得失,相公且莫涕滂沱。”“公身幸保千钧重,宝剑还期赐尚方”等句。王鼎回京后,带病坚持上朝,力主抗战到底,要求道光重新启用林则徐,在遭到拒绝后,愤而以死抗争,怀揣“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的遗疏自缢于寓所,试图以血醒君。林则徐在流放途中得到王鼎“尸谏”的消息,异常悲痛,写下了“名位显韩城,叹鞅掌终劳,未及平泉娱几杖;追随思汴水,感抚膺惜别,还从绝塞恸人琴。”的挽联和《哭故相王文恪公》悼诗二首,高度评价王鼎如大禹、周公、史鱼、范文子、孔子、墨子、董仲舒、桥玄、魏征等古代圣贤,用“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幕风”的诗句,表达了他一路痛哭的心情。在新疆的几年间林则徐对王鼎的恩德一直念念不忘,以至在写给好友高樨庵(步月)的诗中仍然直抒“痛哭王尊今宿草,久悬揆席未宣麻。”表达了对王鼎的深切怀念。待到三年之后林则徐结束“谪戌”生活,奉调回内地担任陕西巡抚时,已是道光二十六年。陕西蒲城正好是王鼎归葬之地,为了了却知遇相报的夙愿,林则徐便以“病假”为由,于一八四六年冬到蒲城为王鼎守“心丧”,以谢座师“尸荐”之恩。这便出现了林则徐为恩师守“心丧”的一段历史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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