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剧本是写给演员的情书，撮合一段叫做电影的缘分。我写过许多“情书”，有些与对方一拍即合，打得火热，也有不少饱受冷待，被断然拒爱。也许缘分需要时机，电影也需要。以下这几次，似乎都是情书发送的时机对了。从香港浸会大学传理电影系毕业后，我入行当了副导演，参与过李冰冰主演的《孙子兵法》等制作后，心知要成为导演，懂得写剧本似乎较好。为此，我到了TVB，从电视编剧开始，当中最长的“情书”，是为上世纪末电视剧《创世纪》的许文彪（陈锦鸿饰演）而写的。

十页纸的情书

百集长剧的第48集，两位男主角决裂，十页纸的对白，来自一句戏言。

当时高层认为我即将要写的这一集场次不够，会出现“under”（片长不足），年少气盛的我不欲硬加多余的场次，在大会上扬言这一场戏足有十页纸，片长足够有余！其实，单凭两个人的对话要写上洋洋十页纸，是相当困难的，然而一言既出，回家后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

我从罗嘉良与陈锦鸿互相控诉自出娘胎的恩怨开始，再到一张椅、一只杯的铺陈，继而仔细描述双方的拳来脚往，也不过五页纸，距离目标尚远。为了填塞页数，我逐渐借题发挥，抒发一些对房地产的感受，也由于当时戏剧时空已写到未来的十年了，我只好斗胆地写一些预言性的对白：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尝试安分守己，拼命干活，挣那么一点点钱！我试过……可是外面那些人，外面那些人！他们懂建筑懂盖楼吗？他们只是拿一点点钱出来、花一点点时间，把房价炒高不断地赚大钱，这叫做公平吗？”

“你去问问他们，随便问一个人，问问他们需要些甚么？他们的答案很简单，只想要一间很普通很普通的房子，为什么他们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供一间房子呢？因为是那些有钱人在耍他们！越有钱的就越玩得起！这个世界公平吗？这个世界公平吗？”

​万料不到，十年后的2009年，这段对白在网络上忽然火了，成为传诵一时的“楼奴”心声，标题党们甚至夸张地描述“短短几十秒看哭了亿万人”。年轻一代通过不同的渠道，恶搞、改编、致敬等千奇百怪的形式，朗朗上口地念着。无心插柳，成了一封我写给大众的“情书”。

有如笔友交流，我与陈锦鸿在拍摄前后的日子都没有见过面，而他应该也从来不知道是谁向他送上这封“情书”。

给笑匠的情书

1999年，我有了把“情书”直接交到心仪对象手中的机会。电影是《少林足球》，收信人是周星驰。

当时的他，早已是影坛巨星，但这次不单是演员身份，而是身兼编、导、演的全方位创作人。我在电视台花了两年时间参与过百集《创世纪》，却没想到一部90分钟的电影，同样也花去两年的创作时间。期间我写了25个截然不同的分场，也写了完整的五稿，加上其他编剧在不同阶段的努力，加起来不知多少稿，才成为如今大家看到的版本。

这个过程，让我见识到第一流的喜剧高手反其道而行的勇气，要知道在那以前，几乎没有一部关于足球甚至运动的电影能取得成功，他这种原创的决心，更是难能可贵。

​而我以往用以充塞小屏幕的对白，在大银幕上顿时变得累赘。我开始仔细思索电影剧本的一字一句，甚至一个标点符号的作用对节奏的影响。前后铺排，层层递进，才能达到所需的效果；这种效果，可以是笑，可以是哭，更可以是笑着哭。

有时候我们想到一些点子，周星驰会与编剧们尝试实时演绎，检视效果，寻求改进。因为喜剧演出的节奏，快一点、慢一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随后的十多年，我陆陆续续参与了《长江七号》《西游·降魔篇》《美人鱼》的编剧工作，和周星驰一起为他影片的其他演员们写“情书”。他的电影基本上代表了近二十年华语喜剧的几个重大里程碑，有幸参与其中，实在与有荣焉。

新世纪·新世代演员们

诚然，托周星驰的巨大号召力，我较受瞩目的作品都是喜剧。然而同时间，我也为银河映像写了四部不同类型的电影，当中杜琪峰监制、罗永昌导演，以菜市场为题材的《每当变幻时》，是我自己最喜爱的编剧作品。除了原本就默契十足的陈奕迅、杨千嬅合作并饰演鱼贩外，还有当时刚冒起的黄渤饰演豪放直率的猪肉佬，冯绍峰饰演文质彬彬的饼佬，都是形神俱似，不作他人想的选角。

​犹记得初次与黄渤见面是在银河映像的办公室，早已熟读剧本的他，还没开机拍摄，已尽情展现他的天赋，理解力极高之余，更与角色浑然一体。他来港前已刻意把头发及指甲留得跟肉贩似的，这一份敬业之心，注定他是会发光的金子。

我写的猪肉佬这个小人物，每次回到菜市场都带着一种因应时势而来的大蜕变，体现着时代的变迁。这对演员的考验实在不小，只因每场戏都带着翻天覆地的心态，在最短的篇幅内做最大的转变，稍不留神，很容易变得浮夸或被误会为跳戏。但黄渤的演出层次分明而准确，细致程度几乎可以看到眉梢眼额，甚至每一根手指头都有变化，并清楚地体现在他从肉贩变成土豪的膨胀之间。这一封，算是我首次正式写给内地演员的“情书”，成为一次愉快难忘的交流。

随后，还有吴京在2008年第一部导演的电影《狼牙》，女主角卢靖姗亦是如今《战狼2》的女主角。因为亲眼见识过吴京的身手，所以在《狼牙》只有四十多场戏的剧本内，毫不留情地写了十多场动作大戏给他，誓要把我从小“敢想不敢做”的高难度动作，全部交给他去打出来！而他的体能及斗心也确是一等一的，越是高难度，越是想去挑战，拍摄动作场面时甚至会兴奋地向全场大叫：“开打了！”这种毫不修饰的赤子之心，贯彻着他拼命的电影路。

​动作电影，我尽量减少对白使用，并尝试透过动作带动男女主角的感情，为此我特别写了一场吴京教卢靖姗自卫术的戏。二人在警署天台上一拳一脚，你来我往之间，逐渐变成月下舞蹈般优美的动作。剧本要求他们把天台化作舞台，演绎一段没有明天的凄美爱情。如今能够在《战狼2》再次看到他们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实在有一种圆满的感动。

给未来的情书

近年来，我导演了《悬红》《超级经理人》《大乐师·为爱配乐》三部电影，与杜汶泽、薛凯琪、万梓良、张晋、蔡卓妍、高云翔等出色的演员合作，确实地回到当导演的路上，“情书”化为他们口中的情话，与情景、情节交织成一份情怀。感谢过程中每位战友的支持及协助，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当印度电影、日本动画都能在中国取得成功的今天，再说狭义的“接地气”来排斥他人，已是故步自封、不合时宜。最好的创作，应该超越地域、时间的界限，让全球的观众都看得懂，现在要“接”就应该是“接地球的地气”。

​为此我尝试用音乐这种世界语言来说故事，打破地域的界限，这正是创作《大乐师·为爱配乐》的初衷。这部刚刚完成拍摄及后期制作的奇幻音乐电影，没有传统励志片的套路，改从音乐的力量出发，就像烈酒的锋利，以音乐化解绑匪与人质的对立，并带出音乐治疗这种新颖的情节——“有报告指出，好的音乐可以让植物生长得更加茂盛，让法国奶牛增产，日本清酒更醇，婴儿减少哭闹，街上罪犯减少，解决失眠、便秘的困扰，令人更加聪明，连瘸子都能走动。”

曾出演《寻龙诀》的颜卓灵，在其中饰演一个被绑架期间仍努力在天地万物的声音中摘取灵感的小清新作曲人，她在写歌的过程中感化了郑中基饰演的躁狂绑匪，而且发现绑匪也有动人的好嗓子。

当中我设计了许多超现实的场景来表现音乐的力量，拆车场的暴打歌舞、警署内以音乐驱走闷热，甚至把音乐起源全新定义为“求救”——原始人以弓箭、骨头做成土法乐器，在危急时向同伴求助。电影开头是一分钟全黑画面，单纯以不同声效、交响乐来作为故事的序幕，把配乐大师金培达折磨得痛并快乐着；加上Atmos全景声的系统，相信更能让观众身临其境，把声、画在大银幕上完美呈现。全片都在海上实景漂流拍摄，蕴含了我这些年对创作的寄语。这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原创故事，我将会与电子阅读平台合作，先把它以小说形式发布，为电影建立一个基础，期待这封给未来的“情书”能开花结果。

我不反对二次创作，不反对改编IP，却更喜欢原创，正如当初创作《创世纪》时的热血。勿忘初心，是每一个创作人的责任，让华语电影有一个百花齐放的未来。

​冯志强

编剧、导演。编剧作品包括香港无线电视（TVB）的《创世纪》等高收视率电视剧。首部电影编剧作品是周星驰的《少林足球》，其他作品包括《每当变幻时》《天生一对》《西游.降魔篇》《美人鱼》及入围柏林影展竞赛单元的《文雀》等。首部导演电影《悬红》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导演提名，新作《大乐师.为爱配乐》即将上映。

编辑：孙苇莲Denise Suen 图片提供：东方IC 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